葱头


邱美德

三月的风裹挟着料峭寒意,这次感冒持续的时间较久。母亲已八十二岁,银发如荒草,稀疏得能看见枯竭的头皮。可一听见我咳嗽,她仍是慌得像个孩子。

“葱头发感最灵验。”她念叨着,执意要去菜市场。菜市场的水泥路结着经年的痂痕,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要先用一只脚探地,像在试探岁月的深浅。卖菜阿婆听闻缘由,往她龟裂的掌心多塞了把葱头。母亲连声道谢,指尖在葱叶上摩挲,仿佛在触摸某种失传的秘方。

厨房里水汽氤氲。母亲握着亮闪闪的菜刀,刀刃悬在半空时,手背上的老年斑微微颤动,如同落在雪地上的枯叶。刀刃切入葱白的瞬间,辛辣的气息突然炸开,呛得她眼眶发红。“老咯,连葱头都欺侮人。”她笑着揉眼睛,皱纹里还沾着细碎的水珠。

案板上的葱头拍碎后如麻花般绽开,汁液晶莹如泪。母亲把它们倒进滚水,配上些许粉丝,再用竹筷轻轻搅动,仿佛在梳理时光的经纬。“你外婆当年在祠堂帮工时,总说葱头是土地爷给穷人的药。”母亲忽然开口,声音被蒸汽润得柔软,“那年饥荒,你舅舅高热不退,半碗葱头汤下去,出了身透汗就活过来了。”

粉丝吸饱了葱汁变得透明,在汤里舒展成银丝网,网住几年前的清明——父亲还在时,她曾用同样的汤逼退他肺里的寒气。递汤时,她的手仍在微微颤抖。我触到碗沿的温度,像是握住了整个春天的阳光。滚烫的液体顺着食道烧下去,仿佛要把淤积多日的阴郁都化开。

母亲坐在床边,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欣慰的光。她伸手替我掖被角时,我闻到她袖口残留的葱香,那是时光深处的味道。捂在棉被里,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像一条无声的河。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墙上投下细碎的银斑。想起史铁生的话: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此刻浑身粘腻,却听见母亲在隔壁房轻轻咳嗽,突然觉得这病痛也成了某种纽带,把两个生命的脆弱与坚韧交织在一起。

次日清晨,低烧果然退了。《黄帝内经》记载的“葱豉汤”疗法,与客家偏方在此刻形成奇妙互动。母亲站在阳台上晾被子,阳光在她发间织出金线。晾衣绳上的水珠折射着彩虹,落在她布满老年斑的手上,又滚落到葱头的残渣里。那些被丢弃的葱须,此刻竟显得格外生动,仿佛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使命。

史铁生说:生命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一个不断超越自身局限的过程。母亲用一把葱头,让我在病痛中触摸到了生命最本真的温度。那些在岁月里沉淀的偏方,或许就是我们与自然对话的密码,是流淌在血脉里的古老智慧。

窗外的玉兰树正在抽新芽,母亲哼着客家小调择菜。我忽然明白,所谓治愈,从来不是奇药的功劳,而是爱与希望的奇迹。就像那些瘦土孕育的葱头,看似平凡无奇,却在某个时刻,绽放出超越平凡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