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一场
■ 杨晓松
暮色四合。母亲在厨房准备晚餐,父亲背对着我,站在大圆桌旁,翻看报纸。父亲瘦小的身影,在灯光照射下,墨成一块黑影。我呆呆望着,突然莫名地想,这样瘦小的身子,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是如何扛过常人难以忍受的艰辛,抚养他的三个孩子都考出山村去的。现在,平日里不看报纸的父亲,居然在翻看报纸。况且,父亲年纪大了,报纸上的字那么小,看得来吗?嗨,只要喜欢就好,就没在意琢磨。
我顺手翻看放在茶几上的报册。为了保管近年发表的文字,我买了几本资料册,A3大小,当作报册,妥帖得很。每有文字发表,我就在单位把报纸取回,放了进去。篇篇不落,也无重复。不知不觉,竟然小有厚度了。这些文字,记录的大都是村庄的历史,村庄里的人,当然包括家里的人和事。当初想法,就是把村庄里的人和历史,留下些丝丝缕缕的痕迹。虽谈不上浓墨重彩,但也不至于了无痕迹。正翻看着,几张报纸从报夹里滑了下来,散落地上。俯身捡拾,定睛一看,都是有我文字的报纸。我疑惑起来,这些报纸都已夹在资料册里了,怎会多出来呢?
这样的疑虑,和父亲读报的背影,联系一起的时候,我顿时明白了——那是父亲整理出来的。也在那个瞬间,知道父亲为何会去翻阅报纸了。
在乡村,盖房子、娶媳妇、读大学,这些都是值得父母亲荣耀的事情。村庄里的一家又一家,一代又一代,如此纯粹,又如此艰难,为之奋斗一辈子。现在,我不知道父亲在村庄里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而我,也从未向父亲说起写文章的事,但父亲看报和整理报纸的行为告诉我,他已经知道我写了些文章,并且有些在意。这样的话题,是不便问的。而父亲呢,也不善于表达情感。所以,父亲从不在子女面前表露他的心迹,无论欢喜,还是哀伤。我只是不知道,这是一个做父亲的尊严使然呢,还是性格使然?
这让我想起作家史铁生的文章来。有一次他与一个作家朋友聊天,问那作家朋友写作的最初动机是什么?那作家朋友想了一会说:“为我母亲。为了让她骄傲。”史铁生心里一惊,良久无言。回想他自己最初写小说的动机,也有如他一样的愿望,而且这愿望在全部动机中占了很大比重。但这动机于我而言,是绝没有的。我从未想也绝不敢想用写作这种方式让我的父母亲骄傲。想我小时,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极尽顽劣。所以,这点自知之明,我是有的,我岂敢做这么天真的愿望呢?
只是后来,读书,写作,竟成了爱好。而且,这种爱好,愈来愈浓,欲罢不能。慢慢地,一些文字,印成铅字,见诸报刊。父亲应该从未想到,曾经“恨铁不成钢”的我,居然能写些文字,这些文字还能让父亲内心“骄傲”起来。
如今,人到中年的我,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我也在不断体验着做父亲的诸般滋味。只是,面对父亲,我的内心更加慨然。在父亲上了年纪之后,他用这样一种独特的方式,继续关注、欣赏他的孩子。而我,无意中,用了这样一种独特的方式,又带给了父亲一些满足和荣耀,还有未来的念想和期许,这是一件多么意味无穷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