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吹不散的名字


张智华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电影《南京照相馆》里南京大屠杀的血腥场景,像一把重锤,砸开了历史的闸门。当银幕上的残酷屠戮让现代观众不寒而栗时,我总会想起伯母——那个总用客家方言反复说“日本鬼子冇人性”的老人,想起她藏在皱纹里的泪水,和她一辈子没敢忘记的名字:阿清。

伯母不是福建客家人,她的家在广东汕头达濠海边的小渔村。1940年代的达濠,海水还带着咸鲜的鱼味,却被日军的铁蹄踏成了人间地狱。她总说,日军登陆那天,渔村的鸡飞狗跳里混着枪声,米缸被翻得底朝天,刚捞上来的鱼还在蹦跳,就被黄军装的大兵抢走。饿到受不了时,她和小伙伴们会趁夜色溜到日军基地的铁丝网外,盯着马群的影子——马粪里偶尔会藏着没消化的麦子,那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每次伸手捡马粪,他们都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因为有小伙伴被日军的狼狗追上,再也没能回来。

最让她夜里惊醒的,是日军对待孩子的残暴。她见过日本兵把邻家阿姆怀里的婴儿抢抱过来,逗得孩子咯咯笑,可下一秒就猛地把小孩往空中抛起,明晃晃的刺刀迎着下落的小身躯捅穿过去,再随手往海里一甩。“孩子娘尖叫着疯了一样往海里扑,日本人就在旁边笑,枪一响,海水就红了一片......”伯母说到这里,总会捂住发红的眼眶,客家话里的颤音像被海风揉碎的线,“咁细的细人仔,他们怎么下得去手?日本鬼子不是人啊!”

后来日军的轰炸越来越密集,渔村的人开始逃亡。伯母攥着母亲的衣角,紧跟着怀抱弟妹的父母往山里跑,人流像决堤的洪水,把她和家人冲散。母亲努力朝向她伸手,嘶吼叫唤“阿清、阿清”,幼弟号哭着喊“姐姐、姐姐”,可她被人群推搡得越来越远,再抬头时,父母亲人已失去了踪影......那是定格在她记忆里关于家人的最后画面。那年她才六七岁,却死死记住了两件事:自己叫阿清,家在达濠。“要是忘了名字,忘了家,就再也回不去了”,她把这两句话刻在心里,像揣着一粒不会发芽却也不会腐烂的种子。

逃难的路走了多久,伯母记不清了。她辗转流落到长汀,被好心人收养。长汀的山是青的,水是甜的,养父母把掺着红薯的粥分给她,给她缝了件粗布衣裳。在这里,她还遇到了八九个和她一样的广东小女孩——有的是父母逃难时养不起,忍痛送给当地人的;有的是和她一样,在人流里弄丢了家人的。当地人叫她们“河洛嫲”,男孩子则被叫作“河佬”。这群姑娘凑在一起,就成了彼此的亲人,她们叫这个小团体“妹子阵哩”(即现在的闺蜜、姐妹)。白天一起去山上拾柴、帮养家喂猪,闲暇时凑在一起回忆:家乡的海鲜有多鲜,母亲煮的鱼丸有多Q弹......也憧憬着和亲人团聚的那一天——“那时候我们总说,等赶走了鬼子,就一起回家。”

伯父娶伯母那年,特意在堂屋挂了张中国地图,在汕头的位置画了个小红圈。从那以后,寻亲成了夫妻俩的大事。路遥车马慢的年代,伯父握着伯母的手,一笔一画地写家书,收信人写“达濠村,阿清的家人收”,地址改了一次又一次,邮票贴了一张又一张。那些信像断线的风筝,大多没了回音,可伯母每次去邮局,都要站在柜台前多等一会儿,“万一信寄到了呢?万一家人在找我呢?”

直到1980年代初,年近半百的伯母终于收到了一封来自达濠的信。信封上的字歪歪扭扭,是她弟弟写的——父亲在逃难途中病逝,母亲弟妹这些年一直在找她。伯母拆信时,手抖得连信封都撕不开,眼泪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姐姐,我们找了你快四十年了”这行字。她带上长汀的笋干、米粉和米酒迫切难耐地回乡,回来时,行李箱里装满了鱼干、鱿鱼丝等各种海产。有一次我在吃墨鱼,她说可以帮我变个玩具出来。只见她从墨鱼眼睛里取出两个淡棕色的骨状物,摆成一个小小的造型问我:“你看像啥?”我说像公鸡和母鸡,她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对喽!我们小时候就玩这个,我妹妹总跟我抢,说我摆的母鸡不好看。”灯光下,她的皱纹里满是笑意,可我知道,那笑意背后,是四十年的思念与牵挂。

在闽西,像伯母这样的“河洛嫲”和“河佬”还有很多。据说因日军侵略袭扰而从广东逃难流散过来的大约有两三万人。地处山区的闽西为他们提供了安全的庇护,善良的闽西人民给了他们一个温暖的家。他们在这里扎根,有的成了农民,有的进了工厂,他们和闽西人民一起种水稻、编竹篮,看着每条街道从泥泞小路变成水泥马路,看着家里的黑白电视换成彩色的,看着祖国一点一点富强起来。日久他乡成故乡,伯母常说:“要是没有长汀人,我早没了;要是没有共产党,我们这些人哪能安安稳稳过日子?!”

如今,伯母已经走了好些年,她那群“妹子阵哩”的姐妹,也大多去世了。这群经历过战争伤痛、离别苦楚的特殊群体,正渐渐远去,隐入尘烟。他们是悲情的一代,又是幸运的一代。

今年春天,我去了汕头达濠。站在海边,海风带着咸腥味吹过来,远处的渔船在海面上航行,阳光洒在海水里,亮得晃眼。我想起伯母说的,当年日本鬼子把婴儿抛向大海的场景,也想起她拿着墨鱼骨玩具笑的模样。这群“河洛嫲”的故事,像海边的贝壳,被岁月打磨,却始终带着温度;他们的记忆,像海风吹不散的名字,刻在历史的册页里。

他们正逐渐远去,但历史不会忘记——不会忘记日军的暴行,不会忘记难民的苦难,更不会忘记那些在黑暗中伸出援手的善良和在绝境里从未放弃的希望。因为这些记忆,是我们民族的根,是我们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