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手镯
□ 钟茂富
夜宿归庆庵,晤光明住持。席间,其一声叹息,勾起了我对前尘往事的回忆。一切都是缘,正如光明住持所言,从日出到日落,已整整三十年。
光明住持俗姓刘,名晗渊,是我发小。我俩在门前的那条小河里泡大,后来我读了师范,回乡教书,而他高考落榜只好返乡干农活。
那时我领着100多元的工资勉强度日,而他羸弱的身子走在村道上,显得十分笨拙。但惺惺相惜,在那个山村里,唯一的一对“知识分子”走得更近了。
很快我结婚了,妻子从娘家带来了一个金手镯。那是她娘家人凑起钱给她买的嫁妆。尽管那物戴在手上并不相宜,干活碍手碍脚,但她十分怜惜,总是镯不离身。
随着小家庭的建立,我们夫妻俩决定翻新建个土厨房。晗渊自荐担任夯墙师傅,还带来泥刀、鲁班尺、墨斗等工具。虽然他干体力活与我半斤八两,但三人碎土、提土、夯墙、补墙,跳上跳下,昏天黑地干了两天,总算把那个三米见方的土坯房盖好了。
为此我们好好地庆祝一番,两人喝了一瓶米烧酒。看着晗渊背着工具包走了,骨头快要散架的我突然听见妻子一声惊叫——原来她的金手镯不见了。
我一个激灵,赶忙挺起快要散架的骨头,找来手电,把院里院外找了个底朝天,可就是不见手镯的影子。
妻子努力回忆,总算想起来了,下午提土时她嫌手镯碍事,摘下来放在窗台上,后来就忘了。她说:“我们独门独院的,又没外人来过,会哪里去了呢?”
显然她的话有所指,我赶紧制止她:“别乱说。人家好意相帮,还怀疑人?”
妻子说:“说不定收拾工具时,不小心混在一起了。”
那就死马当做活马医,去问一问吧。我和妻子急忙赶到德渊家中。晗渊正在浴室里洗澡,听我们说明来意,他隔着门说,工具包放在墙角,你们自己看。我和妻子翻遍工具包,只见里面放着泥刀、鲁班尺、墨斗等工具,却没见到手镯。
我们隔着门说没事,便回到家里。丢了传家宝,妻子顾不得劳累,嘤嘤哭了一晚。
第二天传来消息,说晗渊父子大吵一通,老子说无风不起浪,我们家虽穷,但世代没有出过贼,说到激动处还用鞋帮把他狠狠揍了一顿。听说此事,本来我想前去解释,但走到半路我又迷惑起来,难道真的是他拿了?若如此,那不是越解释越黑,便又折返回来。
第三天,晗渊拿着一个金手镯,怯怯找到我们,说昨天晚上他越想越觉得蹊跷,就把那个工具包再找了一遍,没想到终于在绕着绳线的墨斗里找到了。我当时就想戳穿他,因为我清楚地记得,那墨线绕得好好的,里面根本不可能绕着什么手镯。
晗渊仍在喋喋不休说那个墨斗,显得语无伦次,极不自然。虽然晗渊的话有些破绽,但毕竟找到了手镯,我和妻子还是不好意思点破。不过从此以后,我们就像隔了一重纱,总在有意无意回避一些什么。
时光如梭,转眼二十多年过去。此时我早已在城里安了家,对那个山村的许多记忆都已渐行渐远。
这次因为老家改造建新房,我便回去看看。
钩机低垂着铲斗,像一位沉默的老人,站在那间低矮的土坯房前。这让我感慨万千,似乎它要铲去的,是一段历史。
铲斗轻轻荡去瓦面,而后铲臂一推,那墙壁就像水落而石出的岩壁,轰然倒在我的面前。扬起的灰尘尚未落定,我不禁发出一声惊叫,只觉心中有一种东西在断裂——在阳光映照下,妻子的金手镯正在摊开的墙体里散发出刺眼的光芒。原来,妻子的金手镯是在当年夯墙时,伴着碎土一起夯进墙里去了!
我指着妻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匆匆跑出了院子。
我骑上摩托车,到镇上找到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叫水招,早年和晗渊谈过恋爱,其实两人已经同居了许久。我问,当年你和晗渊谈得好好的,为什么分手?水招语气平淡,似乎在讲述别人的往事。她说,晗渊背着我,借钱买金手镯送给别的女人。我问他,他却不承认。那手镯还是我堂妹卖给他的。他不认识我堂妹,我堂妹却认识他,可他就是死活不认账。我甚至说,只要说出那人,以后不再来往,我就既往不咎,可他就是不说,还说要我相信他,如果我不相信他,他就去出家当和尚。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这个闷葫芦,花心大萝卜,脚踩两条船。
听着听着,我大声惊叫起来。
五年前晗渊在离我们村子五里远的归庆庵出家时,我在庵门口拉着他的手,试图解释手镯的事,晗渊却不让说。
显然晗渊心意已决,他不想让我的解释成为他走向风轻云淡的羁绊。
晗渊说:“不用说了,一切都是缘!”
当时我流出了眼泪,晗渊的眼里也有了泪花。晗渊握住我的手,我感觉,他的手冰凉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