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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记忆
■戴春兰
每个月华如水的夜里,我轻声呼唤乡间香草的乳名,宛如唤起自家亲亲的姊妹:薄荷、香草子、鱼腥草、香藤子......这些名字被一双双长满老茧的粗糙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一棵棵绿个莹莹毛个茸茸的香草,散发着粮食特有的清香,在微风中摇曳着低声应答。
是多少先祖在山间地头遍尝乡野草叶,时而微笑,时而皱眉,偶尔还忍不住作呕,酸甜苦辣咸一一尝过。而香草们依凭迷人的原香,最早排着队走向柴火大灶,与每一个烟火日子紧密相连。香草的脾性很快被人熟知,这棵性温,那种降火,软言温语地安抚疲累的乡邻。香草从此如邻家土狗一般,温驯地依偎在园子角田垄边,从无肥水滋养,表面粗糙,经络分明,撕开叶片,山野清冽之气扑鼻而来。春日发芽,夏开伶仃小花,秋结细小的黑草籽,冬日落叶枯萎,时不时被掐去芽头嫩叶。然而,春雨一撩拨,呼啦啦一大片萌出,没心没肺地在春风里招摇,活泼泼粗声大嗓的乡村妇人模样。
那年,将近三十的祖父破开一个个装满银圆的竹筒,在苦楝树后池塘边起了一座青砖堂屋,高檐翘角,分上下厅及横屋,很气派的“九厅十八井”。乡邻们才知道,这个赤脚郎中不但四里八乡看病,更手提肩挑赶牛卖猪“走墟场”,十几年工夫竟赚得不小家底。
搬屋的鞭炮硝烟还没散,祖父就风风火火地准备娶媳妇,让他对上眼的是河对岸的富莲。这可让大家差点跌破眼镜:他是客家子中第一个娶“河洛嬷”的,富莲家并不宽裕,女儿却“林黛玉”似的娇怯瘦弱,看着风一吹就倒。这些年没少请祖父开药,难道就这样结下情缘?
在桃花灼灼花红柳绿的春,喇叭唢呐嘀嘀嗒嗒吹打起来,大红花轿抬着富莲进了泛着原木清香的大门。祖父在檐下架起一具红泥小火炉,坐在走廊的竹椅上,用蒲扇悠悠地扇,砂罐里的药汁轻轻翻滚。药香越来越浓,蝴蝶般曼舞,倒比焚香来得别致清雅些,丝丝温暖便直达内心。
小火炉上咕噜咕噜煮上半天,药汁倒入青花瓷碗里正好大半碗。煎熬出来的中药,是厚重的深褐色,袅袅的药香渐渐弥散,持久浓烈,直充溢整间屋子,甚至有“余音绕梁三日不散”之效。在这些充盈着神秘气息的药汤滋养下,富莲渐渐现出“桃红花色”,一口气生养了两儿两女,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成了地位稳固的“戴家太婆”。
“鸡同鸭讲”久了,富莲的口音也向“客家子”靠,乡邻们才知道她竟身怀骨科的绝技。但凡有人伤筋断骨,她便双手轮番按捏,另一只手托着、摇着,大概二三十分钟便可收手。扭了筋和骨脱臼甚至断了骨的,百治百好。
彼时还没有普及用伤湿止痛膏,堂屋的木桌上便密密放着浸了各种中药瓶瓶罐罐:消肿的,止痛的,不一而足。那些切成片、截成段的奇奇怪怪的药材,被分门别类地放进茶里、酒里、水里密封起来,与它们之间进行不为人知的交换。十天半月过后一开封,中药的清香混合着茶酒香,格外清冽,汁水也像经历一场热烈忘我的爱恋一般浓酽。用棉签蘸着涂刷在红肿的皮肤上,就如甘霖降在干涸的土地上,患者那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庞很快舒展开来。富莲轻声细语地叮嘱,药水干了又再扫,干了又扫,温柔地抚慰着刚刚复原的腠理筋骨,使它们不再暴烈不再乱窜。我相信,正是祖母的手法,加上这些神奇的药水,那些病人才康复如初,即使碎了骨的人也能让骨头重新排好再长齐,除了阴晴变天时的隐隐作痛,他们再想不起那次痛苦的经历。
绝技在身,四里八乡的人都会赶来医病,简直可以用“络绎不绝”来形容。祖父祖母在东西厢房各自行医看病,互不干扰。当祖父埋头开药方时,祖母在边上瞄一眼,就从药柜上取出药,用小秤称了,牛皮纸方方正正包好,细麻绳绑好让人家带走。如果是急症,就在炉上煎上一剂先喝下,看缓和了再让病人回家。如果祖母为人家正骨,祖父先调好一碗白糖水给病人喝下,生怕人家“挡不住”晕过去,然后默默备好夹板、绑带和药水。
祖父母很少说话,只消一个眼神,根本无须吩咐,就跟融合成一个人似的默契。只有等病人都走了,他们才在天井边坐下,泡杯茶闲话。病人不论贫富,祖父祖母总是热情地接待,认真地医治。乡下人都不宽裕,给的谢仪也五花八门:有的是自家产的鸡蛋啊粉干啊,有的是年节喜庆时做的粄子,少有包或大或小的红包的。他们从不计较,都只笑笑收下。因此,大家都非常尊重老人,年节下家里收到的鸡腿、粄子一家人吃到正月十五都吃不完,每次乡人请客,他们俩都当仁不让地坐“上席”。
我们都喝过祖父精心熬煎的药汤,一小口一小口皱着眉头啜饮,慢慢品味到草药泾渭分明的苦、咸、甘、涩,宛如诗词格律里的四声押韵。那温热的药汤进了口,漫过舌尖,在舌根连打了几个转,才砉然倾泻而下。好容易见了碗底,祖父母终于长舒口气,仿佛看见我们从此再无病痛,人生明媚。
母亲和许多“客家子”一样,极擅长用各种香草烹煮美食。
寻常米粉将起锅时,滴入鲜榨的花生油,撒上切成丝的薄荷和小葱,白衣绿线,清香扑鼻,久食不腻。白斩鸭兔时,倒入捣成泥的葱姜薄荷,加高汤煮开起锅,再加花生油,蘸着吃,极好地去腥提鲜,盐味登对,鲜香诱人,实乃配酒佐餐之上品。若要消肿疗疮、清热止痢,采来鱼腥草鲜食即可。哪怕肠胃不好,在白粥里滴入花生油,撒上切丝的香草子和小葱,立马食欲大动。
夏日酷热难当,采来仙草,晒干磨粉,做出一碗碗仙草冻,调入蜂蜜、酸奶,晶莹剔透,再稍冰一冰,最能消暑开胃。秋高气爽,挑着箩、锄头和砍刀上了山,总能得到山神的格外眷顾。五指毛桃、香藤子、猴仙丹藤......那么多黑黝黝的根藤,外乡人根本分辨不出,“客家子”只要闻下就分得一清二楚:五指毛桃根炖排骨,下火祛湿;香藤子蒸猪爪,既补钙又强筋骨;猴仙丹炖家兔,护肝补气......这些根藤挟着山野的幽微的芬芳,又不动声色地避腥提鲜。哪怕在干燥的秋冬季节,喝下一碗滚烫的汤水,直烫帖到心底,再配碗“桃花醉”,全身滚热起来,仿佛一下进入繁花似锦的春。
今天,久未归乡的我往家乡的大街小巷里寻觅,香草从半开半掩的大门后渗透出来,发酵似的越来越浓郁,汇成溪,汇成河,在热辣的村庄里自由行走:水生靠街开了家“红军草药铺”,专卖跌打损伤的草药及药酒;篮子在责任田里栽种了各色香草,伴着溪河养了鸡鸭兔鱼,挂牌“实践基地”,专门接待五谷不分的孩子采摘学习;返乡创业的大学生钰清承包两座山种杨梅,树下种油菜花格桑花,山旁建“农家乐”,来赏花游玩来采摘休闲的人络绎不绝......这么多青葱的芝草环绕着青石板铺就的街头巷陌,犒赏过起起落落的锄头,滋养了清亮透明的歌谣,丝丝入扣地描画乡间风景、过往情事。
我回到久别的老屋,沉重的木门吱吱哑哑地打开,丝丝缕缕的药香混合着香草气息訇然扑面而来。左邻右舍听得声响,都过来围坐,讲起泛黄的往事,乡音乍响,仿佛空山新雨后关关啾啾的鸟鸣。红灯笼摇曳多姿,我啜饮着与她们亲昵交谈的香草,那些虽经曝晒火烤却恒久不散的馨香,那些回响在烟火日子里清越柔暖的希冀,缓缓渗入血脉,在富饶大地上葳蕤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