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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忆故乡割油人
■ 赖大舜
故乡地处山区,山多林密,整个村庄被郁郁葱葱的树林包围着,树林中最常见的是高大挺拔的松树。松树像个寡言少语的卫士,苍翠笔直,默默守卫着古老的村庄。
自上世纪70年代起,随着工业化发展,松香作为一种重要化工原料,广泛用于油漆、造纸、橡胶等工业,在松树林资源丰富地区掀起了“割松香”热潮,并设有专门收购松香的站点。故乡也不例外,从那时起,故乡人利用上天赐予的松林资源,靠山吃山,以割松香为业,从松树上“摇钱”下来,他们被人形象地称为“割油人”。
割松香有一套完整程序。开割前,要做足准备工作,先要购买几捆塑料薄膜,剪成若干小块,打结制成一个个大开口的松香袋,用于装松香。还要砍几根老竹,制作一堆长约八九厘米的竹钉,用于悬挂松香袋。再拿出松香刀,固定在磨刀石上,洒点清水,手持磨刀石,在刀刃上来回摩擦,直到刀刃变得锋利。
接着,就要上山劈路搭架,在逶迤起伏的松树林里,劈出一条连接松树与松树之间的路,称为“松香路”。松香路蜿蜒曲折,崎岖不平。如果有出油量大的老树长在峭壁悬崖,无法开路,弃之又可惜,则要砍几根长木,搭个牢固的三角木架,犹如天梯,横在松树上,才可挥刀采割。
一切准备就绪,待阳春三月,割油人头戴草帽,背着挎包水壶,手握割刀,进山开沟了。先用割刀在松树上削去鳞片,再开个“丫”字形树沟,在“丫”字末端钉个小竹简,挂个松香袋。这样,“丫”字形树沟渗出了清亮的油脂,油脂会沿着“丫”字形,流进松香袋里。
开沟完后,就可以正式割松香了。天蒙蒙亮,割油人头戴草帽,身着宽厚衣,脚穿解放鞋,踏着晨曦,迎着露水,迈着矫健的步伐,来到松树林,挥动割刀,开始割油。待归家时,往往已是暮色四合,炊烟袅袅。
割松香讲究刀法,刀口外高内低,向上推刀,用力要稳准,不单要有手劲,还要讲究巧劲。如果用力过小,纹路弯曲,油脂会外溢;如果用力过猛,会伤到松树,还容易伤到自己。掌握了这些刀法技巧,再积累些实践经验,一天割四五百棵松树,自然不是难事。
割松香是辛苦活儿。夏季气温高,松脂丰富,是割松香的最佳季节。割油人冒着酷暑,整天穿梭在松林里,踏遍深山的每个角落,挥汗如雨,与飞鸟为伴,与走兽为伍。相同的动作,相同的路线,枯燥乏味,寂寞难耐。渴了,喝几口凉水;饿了,吃一盒自带的铝盒饭;累了,躺在树荫下休憩片刻;寂寞了,对着深山喊几声悠长的“哟嗬”号子。
可以说,凡有过割油经历的人,大多能喊出高亢而嘹亮的“哟嗬”号子。在单调乏味的割油日子,喊号子不仅是割油人在深山老林一种独特的沟通联络信号,更是排除内心孤独寂寞的发泄方式。只要有人大喊一声“哟嗬”,一会儿,各个山头便接二连三传来“哟嗬”之声,顷刻,“哟嗬”声此起彼伏,粗犷而雄浑,在深山老林悠悠荡荡。“哟嗬”号子是割油人用热血与汗水凝铸而成的劳动之歌,更是为了生存,与大自然顽强抗争的灵魂之歌。
割油时,孤独寂寞的内心,可以喊几声号子来排遣发泄,而身体伤痛,你却得默默承受。酷暑高温,行走在深山老林,蚊虫叮咬,跌打摔痛是常事。此外,长时间双手运力握刀,掌心由红变痛,甚至磨成血泡,隐隐作痛,令人难受,但你还得坚持干下去,全家的开销都得靠这些松香。柴米油盐不说,婚丧娶嫁的花销全指望着这些松香换钱呢。
收松香是割油人最艰辛的时候。把松树割一遍,称为“一次沟”,大概割到十六七次沟的时候,就要收松香了。用双手将挂在松树上的松香袋取下,小心翼翼地把松香倒在木桶里,弄得双手黏糊糊的。木桶装满了,还得提到地势平坦的地方集中存放。再将一担担沉重的松香,沿着崎岖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挑到松香站去换钱。沉重的松香担子,压得人肩膀通红,磨出血泡,疼得龇牙咧嘴,但不能放弃,这些松香可关乎全家的生计呢,得咬着牙关,即便脚步歪歪扭扭,跌跌撞撞,也要把一担担松香挑到松香收购站去。
割松香对割油人来说,是体力与意志的考验,而对孩子们来说,却是一堂生动的劳动实践课。为了让松脂流速加快,割松香时,要在伤口处涂抹一定量的烧碱溶液,故乡人称之为“涂药水”。而这个技术含量不高的活儿,往往交给假期在家的孩子。于是,暑假期间,常有孩子跟着大人进山。待大人割完一棵树,孩子便举着一根末端绑着粘毛的细长杆子,不顾蚊虫叮咬,顶着毒辣辣的太阳,费劲地把沾满烧碱溶液的粘毛,够到刚割过的树沟,来回均匀涂抹。一天下来,身上布满了红肿硬块,汗水湿透了衣服鞋帽。开学时,孩子稚嫩的脸庞被晒成了煤球,大人却板着脸孔趁机训斥一番:在学校给我认真读书,不想读书就回来跟老子割油去!许多孩子,经历了割油的艰辛,幡然醒悟,发奋苦读,考上了高等学府,告别了大山。
如今,赶上时代大变革,致富渠道拓宽了,城镇化进程加快了,让割油人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纷纷到城里务工挣钱,父辈们苦累了几十年的割油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每次回故乡,经过松树林,松涛阵阵,松林葱郁。我仿佛又听见了粗狂雄浑的“哟嗬”号子声,在耳际悠悠荡荡。恍惚间,关于割油人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在脑海中,他们头戴草帽,身着宽厚衣,脚穿解放鞋,手握割刀,穿梭在逶迤起伏的松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