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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打铁铺走来
■ 黄征辉
1974年那个初秋的一个上午,阳光黄灿,风儿清朗。在闽西山乡一条叫“寨脚下”的小街上,一间打铁铺里,锤声叮当,铁花飞迸。一老一少两个铁匠正系着斑驳围裙,挥汗劳作。
我站在店门口,等师徒俩停歇下来,对小铁匠笑笑道,老同学,辛苦了。我们后日一起走吧,我请了大队的拖拉机送我们到朋口汽车站搭车。
小铁匠是我初中同学巫庆明。我与他同样因为所谓的“家庭问题”,被剥夺了上高中的权利,读完初中便回到村里当农民。他父亲担心未来的生计,让他学门手艺,农闲时节到三叔的铁匠铺里当学徒。
在农村务农三年半后,我和他的命运转了一个大弯,两人有幸被推荐参加当年大中专学校招生考试,一同被本地区的中师学校录取,名曰“工农兵学员”。求学的权利,失而复得,喜悦之状,难以描摹。
让我俩想不到的是,初中同班,上了中师,竟也被分到了同一班!
两年中师时光,正值“文革”后期,大小“运动”不断,教育处于半瘫状态,实在说,我们在校园所获学识不多。我生性活跃,爱鼓捣文字,喜拨弄琴弦,时不时自愿或被动地在校园里出点“风头”。巫庆明性情比较文静,不显山不露水,读他喜欢的书,做他喜欢的事。作为两度同学的我们,平日是时常待在一起的。他待人真挚、热情,谁有难事,都热乎帮上一把。回想起来,两年里,我帮他的少,他帮我的多。
那时候,学校伙食比较差,经常吃硬邦邦的莲藕,结果我的胃受不了。有一晚半夜疼得要打滚,校医不住校。怎么办?庆明打听到了医生的大致住处,领着哎哟哎哟叫唤的我,去某个住宅区一户一户叩门,终于找到了校医。我的大妹曾经找到我们学校,要去这里的医院住院做一个手术,我为此请假,耽误了一些功课,庆明后来就给我补上了。这类的事不少。所以,几十年来,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人家帮了你那么多,你帮了人家什么?也就想,能帮上时,尽量吧。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由县城转到市里的纸媒谋生,从事副刊的编辑。一日,收到庆明老同学的稿子《自学的甘苦》。他教的虽然是数学,但他从小爱读书,教书的岁月里,在繁忙的教学和帮助妻子耕种责任田之余,终于完成了从专科再至本科的中文自考。所以,读他的文稿,文字是通畅的,情感是真实的,遂很快编发了他这篇稿子。这是他平生在报刊上第一次发表文字,据他自己说,收到样报时,他像范进中举一样,兴奋地在墟场上大喊起来:“发表了,发表了!”
我退休后,组织了一个市级的散文学会。起初也曾想到拉庆明同学入伙,他退休后也来到了市区,找些事做,增加些收入。又想,把他拉上这条“船”,会不会害了他?过了几年,问他有无入会意愿,想不到他为此欣然。似乎学会的氛围,刺激了他,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本就蠢蠢欲动的写作欲望。他热衷参与活动,不停地写稿,不住地投稿,报刊上也就不时露个脸。这一来,他劲头日益高涨,有一段,竟有“井喷”之势。我提醒他,兄弟,冷静一些,写作,不可贪快、求多,紧要的是质量,要克制“发表欲”呢。
和大多数的写作者一样,巫庆明这些年的散文写作,几乎都在写童年,写亲人,写同学,写家乡,写熟悉的乡村习俗、风情、历史、人物、轶事......几乎把脑中的库存都掏空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散文就是作者的自传,作者的生命史,童年记忆、嫡亲深情、乡音故旧等等,总是率先一而再再而三地涌入笔下。诗人舒婷说过她写散文,把自己的亲人都“出卖”光了。小说家吴尔芬说,故乡是作家的亲娘。
在巫庆明的这批作品中,当我读到《三叔的打铁店》时,我有点被镇住了的感觉。我想到了莫言的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这篇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黑孩,是一个铁匠铺里拉风箱的苦命孩童,文中也有一个铁匠师傅和小铁匠。《透明的红萝卜》尝试使用从西方文学作品中学来的“魔幻”手法,是莫言的成名之作。
庆明的《三叔的打铁店》,采用的是传统的、现实的写作方法,当然,两篇是不同的文体,不好相提并论。且看庆明写打铁店:“开打,师傅执小锤,指挥,打到哪,徒弟大锤跟到哪。风箱呼呼,锤声当当,组成和谐动听协奏曲。大锤对着三寸见方铁鼎上的铁件,须稳、准、狠。有时重锤,有时轻打。高瘦身材的我,抓起七斤多的八磅锤,够吃力的。出铁时,岔开双脚,摆开姿势,瞬间换平锤为尖锤,几分钟就要搞定,要不然冷却了打不动,来不得半点怠慢。”打铁,我们都是见过的,可要让我来描绘,绝对写不出如此的声色、如此的铿锵大气、如此的细腻精微。没有几年的少年求生,混合着汗水泪水的投入、博取,能有如此富含生命质感的文字吗?
无奈的打铁生涯,既含着悲凉、凝重,也透出幽默、谐趣:“搭镢头(锄头)......铁中杂质铁碎在捶打中四面八方溅出,这烫人东西,冷却变成小圆点,大家伙叫它铁屎,它认人,不欺生,谁都关顾,躲在角落里的人也要给你来几粒。跟人前来看热闹的小狗,不知躲避,皮毛烧得冒烟,疼得汪汪直叫。一头雾水,至今还弄不明白,烫它的东西来自何方......”
“每晨早起补炉,捣碎瓦片小石头,成粉状与泥土混合,补的炉才耐用。霜天祈寒,手玩泥巴,裂开小口,流着血。有时还要挑黄泥浆炭孜,回到师傅家还要出猪栏,干家务......”作为同时期回乡村滚泥巴的我,读着这样的文字,心会揪起来。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命数,生逢其时,还是生不逢时?
早年,有一个年轻的文友,曾经写过一篇散文《烧火的童年》,我拍着他的肩背,大声说,你就是从此不写东西,有这篇就够了!
庆明的这篇《三叔的打铁店》,在本市媒体发出后,又先后发在《福州晚报》、香港《文汇报》。作品发在什么报刊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坚实质地、是它是否包蕴人生的诸般况味。
客观地说,这些年巫庆明的文字,部分是有一定质量的,但总体而言,质量还尚未达到齐整的水平,创作上,还缺乏沉静的心态和阅读的沉浸等等。
但是,我有时会偏颇地想,即便他此后没再写出让我更惊艳的散文,但有《三叔的打铁店》这篇,就够了!当然,厚积而薄发,太阳每天都不一样的,或许,新的惊喜就在前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