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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居守窗萤
□ 黄征辉
人类自从走出幽深广袤的森林,上演了多少关于居住的悲喜剧?
说到住房的林林总总,说到居屋的流徙衍变,或许每个人都能说出一串串的故事,集束成书,足以让人久久摩挲品味。
我自成年后走出家乡,走出老家那几间板壁黑瓦老屋,数十年闯荡在外,也就与安居与否扯上了丝丝缕缕的牵绊,且解还系。
最初别离故土,过的是工农兵学员快意的校园生活。宿舍楼虽已有些年头,但还不算破旧。十人一室,五张架子床,我睡的是下铺,平顺无虞,只遗憾借了一把学校的上佳二胡,挂在窗边,被舍友不小心碰撞,掉落楼下,琴杆摔折。既心疼,又心惶。宿舍没有卫生间,如厕要下楼、上坡,走一小段路,年轻气盛,倒也不是个事。
两年倏忽过去。毕业安排,被分到了离镇上近三十华里,乡村公路正在修筑中的深山里的一所初中学校。住的是木板楼,每人一间,夜里的动静,相邻的彼此明了秋毫。我其时刚买了一把小提琴,闲下来便开弓抚弦,于是满楼咿呀,隔壁的同事或引吭而歌,或二胡、笛子相伴。每每就引来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她们挤挤挨挨地腻在我的房门前,眼眸闪闪,打量着提琴这个稀罕之物。为了小解无须下楼,男教师每人分得一杆中空竹筒,置于房角。晨起,人人手提竹管,如手持一门迫击炮弹,往楼下大木桶里哗哗哗地倾倒着晚间的积蓄。虽是斗室,我请人打了一个小木框,钉在木板墙上,权作书架,让当时数量尚不起眼的书们也有一个安身之所。
在山里也就待了一年半。我被县教育局拨到县城的重点小学,担任毕业班的教学。百废初兴,虽说是重点,校舍大多陈旧。刚进校的我,入住的屋子,雨天,地上水汪一片,得搬来砖头垫脚。住了一段,实在不行,找了校领导。他们说条件如此,一时解决不了。我邀集了几位老师,去县里找“革委会”的头头,陈述学校老师住房之难堪,请求县里重视。这一闹,动静有些大,学校连忙让我移居校内一栋木楼。房舍在底层,虽然南风天有些微潮,但比原先住的那间水房到底好多了。
半年后,更上层楼,住到了二楼。楼下是一老教师厨房,油烟蒸汽往上蹿。我的脚步须十分小心,稍重一点,就会往楼下油锅里撒“胡椒粉”矣。楼上走廊对面的房间,住着老教师的两个女儿,住房的对墙都没有到顶,两边的说话声,一清二楚。尽管这样,起码这楼板地面是干燥的。在这间楼屋里住了近三年,我在此谈情论婚,妻在这里和单位之间来回奔波,怀胎十月,而后去医院产下了儿子。我教课之外,在这间屋里开始了自己方向懵懂的文学写作,产出了平生第一篇短篇小说《深沉的琴声》,刊载在县里的文艺杂志上。
儿子出生的时候,我已被调到了县机关,从事新闻报道。添了人口,不方便再住在学校那间屋子了。我找了县机关管后勤的头,顺利要到了一间房,不久还外加一个厨房。虽然两处隔了一段路,已是很满足了。好事还在后边。大约过了半年,厨房这溜房拆除,盖档案馆。机关里刚竣工一座宿舍楼,这一排房子的住户都分到了套房。我家分在四楼,50来平方米。进机关不久的小干事,住上了崭新的套房,羡煞了机关内外多少人。
那时候觉得,自己可能就在这套房里住上一辈子了。于是,对于房子的用度着意起来。重点在会客室。买来了沙发,虽然是木制的,坐上去很是惬意,以为赶到时尚了。结婚时父亲给打的小书柜,已经装不下日益增多的书刊。请木匠师傅,打了个覆盖大半扇墙壁的书柜。书籍满满上架后,夜间,在沙发上坐对白莹莹的柜子,瞅着内里如军人般严整成阵的我可爱的书们,心头是一缕缕的甜蜜了。尽管知晓“百无一用是书生”,然,拥有一间说得过去的书房,毕竟是他们中许多人的梦想。韩愈有诗云:“安居守窗萤”。窗萤、萤窗,即是读书之处所。读书人,安居了,便该有书房的设置。无有书房,无有与书籍们于娴静里于灯影下无声而彼此会意的对话,岂不枉为书生?
我在这间书房里,实实在在读了一些书,也在工余,在万籁俱寂之时,于方格稿纸上孜孜讫讫地填写着,填出了《走月亮》《秦淮圆梦》《北戴河读海》等等一些虽然稚拙,但至今也还被一些读者记住的文字。这里生出的作品,后来结集为自己的第一部散文集。
往往,已近午夜时分,我会静立阳台,研究起小城远方的某绺彩灯,或近处某个浓阴郁蔽之处,或寻听眼前枝丫绿叶间鸟巢里小东西的叽叽梦呓。
想不到,十多年后,我竟离开了这套居室,告别了我惬意于斯的“窗萤”。
那时候,市里的报纸改版扩张,需要人手。他们知道我痴情文字,几年里数次提出调我。我彷徨踟躇,既留恋小城人际及已然安居的温馨,又向往未来文字生涯的诸种神秘。最终下了决心,带上简单的行囊,一个人先到市里。把一个温暖的窝丢在了身后,平生又一次过起单身生活。
在市区,起初住的是单位给租的一幢小楼,同一批调来的10来个新同事住进这里,倒也不乏热闹。单位着力安居乐业,先后分几处以单位与个人合资购房的方式,让大家分批住进了套房。我属于第一批,单位在这个小区里购买了顶楼的那一圈屋子。我东挪西借,筹措了首付款。调到市里近两年时,一个人先住了进去。再过几年,妻儿也过来了,一家人终于聚到市区。虽是七楼,房子竟有120多平方米,仅仅客厅,便是方方正正的50平方米。这在当时的市区,是很让人瞩目的。县城房里那架书柜,费了好大劲,也搬过来了。再过了一些年,把一个小房间改成了书房,新建了贴墙到顶的式样比较新颖的书橱,那架老书柜便搁置在楼顶的杂物间了。
在称作“富贵城”小区的这套房子里,我们住了20余年。儿子在这里结婚,孙女在这里出生,我在这里迎来了退休的日子。我后来出版的五六部作品集,也是在这里一个字一个字敲打出来的。孙女琪琪在幼儿园的四年,我和妻,天天早晚紧赶慢赶,嘭嘭嘭,噔噔蹬,下楼,上楼;上楼,下楼,送她入园,接她回家。园门口卖豆花的老爷子,几乎都与他交成了朋友。琪琪幼儿园毕业那天,不要求爷爷奶奶辈的人参加典礼,我与妻仍旧下楼前往,目睹她手持毕业证,端坐在典礼会场,我们眼眶里噙着水,缓缓转身离开。
按理,我们应当在这套宽敞的房子里安享晚年。可是,随着我与妻年龄的增长,提着米面蔬菜攀爬七层的楼梯,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小区加装电梯的希望遥遥无期,况且,三代人同居一室早已不合时宜。思来想去,决定把这套大房连同前几年在其他小区购得的一个小套房,去不远处一个新开发的小区,置换两套中、小型电梯居屋,两两相对,儿孙住一套,两老住一套。装饰求简朴,而书柜必须有。这一意愿,在亲友们的帮衬之下,于去年底成为现实。
搬家那一天,老家来了几个堂弟及满叔等亲人,市区好几位老同学老朋友也来了。临近子夜,搬家时辰到,一帮人有的端锅,有的提灶,有的捧着老家来的披红兰花,有的拎着米面,琪琪擎着大红剪纸福字……从我们租住的屋子出发,绕了一圈,来到小区大门口,炸响一串鞭炮。而后,一行人进入宽展的小区广场,再径往一号楼30层儿子和孙女的新屋。新居门前,燃起了一小堆松明,众人依次抬腿,跨过火焰进门。坐下后,分碗,排杯,倒酒。红蛋上桌,面条上桌,肉丸子也上桌,大家伙端碗举箸,一片笑语欢声。
一个堂弟说,这小区,名字起得好,万福城!众人道,是呀是呀,万福万福,人人有福,人人有喜,来,来,干杯,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