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大奅”
□ 巫庆明
奅,念pào。大奅,又叫大炮。此大炮,非发射炮弹的火炮,本地把说大话吹牛皮者称之为大奅。老家的大奅,辉龙也。论辈分,我的一个远房叔伯。
1930年代初,河源十三坊上八坊首村洋贝,正逢奉迎公太隆重盛会。公太登殿就位,四面八方的人们前来叩拜上香。突然,有人大喊:巫副官来了!只见辉龙,着戎装,脚穿草鞋,背上马刀飘红带,肩挎驳壳枪,威风凛凛,前来朝拜公太,一对大蜡烛,百把斤重,四个士兵抬着,置公太面前。他正步上前,毕恭毕敬,一副虔诚模样,军人敬神,轰动团坊左右,传为佳话。
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中国军民奋力反击日本侵略者,战事惨烈。平时打仗勇敢冲锋的大刀队员辉龙,人高体壮,刀法娴熟,加入敢死队,右手马刀,“咔嚓”一声,一倭寇命丧黄泉。砍瓜切菜,数强盗缺胳膊断腿喊爹娘。左手枪,弹无虚发,瞬间,杀得鬼子抱头鼠窜,夺回失去阵地,自己大腿负了伤,得到当官的赏识,排长升正连副官。屡次杀寇,建功。上峰拟送他去军官学校培养呢。
1933年11月20日,以国民党十九路军为主力,联合当地反蒋力量,在福州南校场召开大会,成立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共同走抗日反蒋道路。辉龙生命中的辉煌时期,进步青年、私塾读两年的他逐步懂得一些革命道理。驻屯城市,见世面,享风流,存旧习。之前,曾欺压百姓。抗日,有功。侃他者,褒贬参半。
1934年1月,蒋介石军队攻陷福州,辉龙率士兵们与蒋军进行殊死搏斗。一天,队伍刚在一个村庄驻下,蒋军团围,几把刺刀自外而内,刺向正在沐浴的辉龙。他连忙拿起水桶抵挡,左躲右闪,一人难敌三手,手腿被刺,头部被砍数刀,血流满身,倒地澡堂。不知过了多久,苏醒过来,简单包扎伤口,换上便装。部队被打散,找不着队伍,打道回府。沿途乞讨,草药疗伤,千辛万苦,回到老家,仅剩半条老命。
当地保安团长听说辉龙副官闲居在家,便聘他为教官。开始,挺好。由于头部有伤。酒一喝高,搭错筋,开口骂娘,兵痞味重,慢慢失宠,他被炒了鱿鱼。卷铺回家,不会干活,更不种地,稻田捉田鸡为生度日。虽穷,从不溜门撬锁。冬天,田鸡销声匿迹,家中米缸空空。于是,固定几户告借,大米一升。小时候见过他上门,说是借,从不归还。久之,成惯例,借者被借者,彼此心知肚明。
其时,大伙到他家坐坐,听他津津乐道外面的事儿。比如,电话,这里讲话,凭一条线,几百里就能听到。电灯,线一拉,满堂发亮,再拉,整屋漆黑。新鲜,奇怪,天方夜谭,骗人也。其他稀奇事更是令人不解,被视为吹牛皮。从此,“大奅”辉龙并名,远扬乡里。
1969年,支左部队进村搞红、新两派大联合。带队董连长听说本村隐藏国军连长,军阶与他相同,这还了得,抓起来!非批斗他一场不可。包围住宅,荷枪实弹,如临大敌,进屋,不见人影,难道躲在暗处开枪不成?再搜,无。民兵连长想起可能住禾仓,捶门,久不出。他,麻袋当披风,赤足拖木屐,蓬头垢面,白眉白发黑脸,邋遢、脏臭,走路踉跄。董连长不看则已,一看吸口凉气,捂鼻。心想,这样的阶级敌人,还需批斗?“收队!”前去看热闹的一小孩眼尖,“大奅没有穿长裤!”大声叫。这回,真的是“没裤官”了。
其实,当年辉龙说话全部属实,半点不错。那时故里,穷乡僻壤,交通不便,信息闭塞,视野狭窄,把真当假。“大奅”之帽冤戴数十年。现脱其冠,予以去之。
世事难料,假如福建事变不失败,十九路军不瓦解,辉龙干下去,可能是另一番景象。时势、命运也!
抗战胜利50周年,健在的几个耄耋袍泽,上书为他申请抗战老兵待遇。多次打听得知大奅岁暮凄凉,“单只”,无嗣,且已“做神”。叹惜不已。仰天,顿足:“辉龙兄啊,可悲,可怜,可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