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湖,山坳里的东湖


东湖村里芭蕉壮

□ 邱明 文/图

东湖,山坳里的东湖,轻轻一眼,就牵挂于心。

东湖的山,并不雄奇,也不幽邃,山的每个褶皱,有不同的视觉感受,愈入山的深处,愈加舒适恬静。

水口,成片的风水林,高大苍遒的荷树,葳蕤劲挺的栗木。远处,连绵漫岭的杉、松、枫、竹,还有涧沟高硕的芭蕉,坡前坡后的枇杷、芙蓉李……

漳平,矿藏丰蕴,古老的东湖却没有矿,只有物种繁多葱郁的山林植被,千百年农耕社会的影响依然延续,山民感恩大自然的赐予,没有滥觞采伐,贪婪索要,原始的绿色生态安然留存。

水,涓涓弱弱,钻出岩缝穴眼,随意流窜,生发细微的潺潺天籁。山坳,没有壮阔的江河,没有浩瀚的水泊。出身感化里的进士因村名小潭乡为皇帝笑嗤,痛失状元,于是,感化里的村落纷纷更名。传说,极不靠谱。然而,把山坳改称东湖,而且湖状似莲,着实令人钦佩,这是大师级极具张力的想象。放眼俯瞰,青山林木万顷,林涛风动,碧波涟漪如湖。一条条溪涧绕着大山圈出了莲瓣的片片粉沿,竟有几分荷花的形态。

村内,没有瞥见汲水老井,也就缺少村姑婀娜腰肢、扁担弹跳、水桶晃摇的写生。清澈、灵性的水以竹管连接,导入农户的厨厅,硕大的青石槽蓄满不息的山泉,供山民食用洗濯。溢出槽面的水淙淙流泻,在门前的青石沟里与左邻右舍的伙伴约集,去寻找同是山里出发的兄弟分支,款款地以九溪三路之势蜿蜒。入菜地、灌山田、漫坡崖,一个筋斗翻落,撞醒坎下昏沉的老水车。水车赶忙旋转,咿呀哼着小曲把水悠悠车走。

村口廊桥下的圆塘,不同方向,三股短瀑注入。圆塘唤作九姆仙潭,廊桥也叫“龙福亭”。亭桥内临风观景,拍照流连,镜头里一汪碧水处子般娴静,却春意恣肆,跌出陂坝,砸出雪花碎片,去追赶去响应感化溪的召唤,投入九龙江向东海进发。

也许,历史、地理的追述,有助于认识东湖的前世今生。

漳平乃闽西南咽喉,跌宕于闽西东部,闽南金三角北端,古为汀、漳、泉、延四郡交接处,今为龙岩、漳州、泉州、三明四地市接合部。戴云山、玳瑁山和博平岭三大山脉雄结于此,九龙江横切,感化溪作为支流汇入。深山僻壤,开发滞缓。明成化七年(1471年)始析龙岩居仁、聚贤、感化、和睦、永福五里置漳平县。六十多年后,明嘉靖十六年又划出聚贤里1512户另置大田县,漳平实存3439户,33432口。此后,灾荒、战乱,明清易鼎,人口锐减逾三分之二,至清顺治仅存万人而已。生养休息,时至盛世,于今闽西区域面积漳平第二,然人丁25万,依然排列最末。

400 多年前一场农民暴动遭镇压,朝廷析地置宁洋小县,取意“宁靖东西洋地”。避乱躲祸,张氏先祖兄弟三支,辗转到了人迹罕至,与世隔绝的感化里大山深处,筚路蓝缕,肇基开业,何其艰辛!

里,邑也。古代一种居民组织。远古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先秦以二十五家为里。《管子·度地》称百家为里。都、里、社、图,是明、清乡村区划。感化里九社四十五村,最终沿革为象湖、溪南两个乡镇。东湖,隶属溪南,张氏后裔开枝散叶,居然有住户三百,人口千三。溯古追今,沧桑巨变,得享最美山村之誉,深藏山坳始为人识。

山和水养育的村落有自己的特性。张氏太公以泥土、木头、石条为东湖杰构,展示一种古朴的美。这种古朴是岁月的留痕,时光的沉淀,与生俱来的特质。东湖建筑,融闽西南建筑特点,演化为闽中风格。地理所限,屋宅没有庞大的容积,只好猗角互联,屋前石栏高筑院坪狭促,屋后围墙圆拱有如寨堡,不经意还能瞥见隐蔽处稀疏枪眼,防兽防匪封闭自卫的气息幽幽弥散。

云遮雾绕,瘴厉霾重。张氏先祖有精通堪舆发家者,破土驱煞,择青白玄朱朝向之吉,通阴阳厅堂不宜高耸之理。繁衍生息,勤勉耕作,地僻难与外界交通,纵有数子外出经商,算不得巨富豪强,没有达官显贵,故无华堂广厦、府第亭阁、水榭楼台。庄户人家恪守规制,门楼简约,不好砖雕石刻;飞檐翘角,不屑张扬强势;梁栋斗拱,无不中规中矩;装潢修葺,不肆奢华炫丽,却匠心极致。细品中还有一番意在耕读求仕,乐业安居的愿景审美,在八角窗棂,在厅堂粉壁,用福禄寿喜的民俗彩绘悄然诠释。

地势逼仄,洋面不阔,七个自然村星斗散列。依山,房屋并非叠错直上,却一字排开。是故,东湖有道无街,有村无巷,看不到胡同纵横、屋脊连片之洋洋大观。孤独的石径,没有屋宇比邻簇拥,难于成街,只在山脚铺延,竭力将一干祠堂老屋连接。

东湖也怪,山无青石板材,举目村落,却处处皆石。路径是石,围台是石,门阶是石,祠堂前刺入蓝天的旗杆也是石。石自外来,用料之巨,施工之艰,耗资之大,难以想象。石阶无语,石径无言,时光凝固在斑驳的青石,灰绿的苔藓上。

此类诸般,东湖村,守拙质朴,特立独行,在闽西古村落里格调别具。

土墙、木壁、条石,是东湖的形表外在,浓郁的自强不息精神,耕读传家的人文底蕴是东湖不死的魂灵。中华传统文化的强大潜力,贯透子孙骨髓。虽无名儒高官,几根残存的石旗杆,见证了“东湖十家内”感化里人文底蕴的一段佳话,“兄弟登科”同为贡生监生,在南洲书院的教化史上写下厚重一笔。

村头立碑镌刻祖训,弘扬礼仪,敦睦致祥。村史馆、老祠堂以展板绘画东湖历史、名人掌故,记载传承。仁怡堂、尚德堂、福满堂......族谱、楹联、匾额、家训,琳琅满目。当年的私塾小学辟为省级写生基地、龙岩市散文学会创作基地。图书、绘画、影像,把传统和现代用文化红线串连成脉。

商海大潮侵袭,集镇化建设,乡村旧有风貌每遭破坏。庆幸的是山坳里的东湖,许是早年交通闭塞资源欠缺,加以近年山民的保护意识增强,村宅老屋布局基本保持不变。一座质朴的原乡村落完好地呈现眼前。

瘦矮的老妪在灶间忙碌,许是耳背难以交流,她咧咧缺齿瘪嘴只是呵呵笑着。厨厅整洁,餐桌木色发白,那是用稻草揉团长年搓洗出的效果。偏厅,有美人靠圈栏可坐。蓑衣、竹笠、镰刀壁挂,墙皮剥脱,天井苔藓杂草侵蚀。屋背斜坡,一大群翎羽鲜亮的鸡们嬉戏追逐,突然有雄鸡仰脖啼叫,啼声甫落,引来村东村西高低起伏的唱和。

老屋墙体开裂,檐瓦生草,木柱、板条,风化糟朽。碓、磨、砻,风车、犁耙、闲置堆尘。难见青壮,老弱留守。屋靠人养,老屋只要有人居住,便能嗅到生活的沉重喘息。偏房、杂屋、围墙,歪倾坍塌,没人的破宅,结蛛网生霉斑,伤感徒生。

推开破栅门,摘顶旧草帽遮阳,坐在门阶石坎,文友为我拍照。他说:唔,像老农民沉思。感叹,摇头。原本农夫一介,务农的日子有些久远,惆怅顿生。

想什么呢?

想找机会住上几晚。山坳里的东湖,保留了太多原乡风韵,有难言的情感慰藉,想找回失去的岁月的无数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