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学者钟叔河与漳平水仙茶
□ 邱振智
当代久负盛名的大出版家、杰出学者湖南钟叔河老先生从未到过福建,却爱喝福建的漳平水仙茶,已历经30年之久。而使他与漳平水仙茶结缘的我也从黑发青年到了知天命之年。
2014年12月21日钟老惠赠我五卷本大著《念楼学短合集》,夹有一信,说:“喝寄下的‘水仙茶’,少说也快二十年了吧。开头是土纸包成的小包,说是自家手制,后来改为‘锡箔’包装,也已经十几年了。湖南也产茶,但香气总不如‘水仙’,喝你寄的觉得更有味道。”我回信告诉他,不是“快二十年”,而是已经二十五年了。
因为我第一次给他寄漳平水仙茶是1989年暑假。当时他回信说:“今天收到茶叶,才能写此信致谢。湖南亦产茶,但不是此种作法,当试冲而饮之。”没想到,钟老很喜欢喝。我也松一口气。以后一般每年寄两次,一次两三斤。寄父母亲做的水仙茶大约10年时间。往后寄的是各类茶师做的茶叶,档次更高些,风格也多样些。不过钟老尚不忘当年风味。2012年仲春他寄赠大著北师大、安徽大学版《儿童杂事诗》(周作人作诗,丰子恺插图,钟叔河笺释),在扉页题写,说我“早年曾以其父手制土纸包成之水仙茶惠赠,山家清供,气味犹留脑中也。”
钟老因神经衰弱,吃浓茶怕失眠,但还是忍不住要泡喝水仙茶,不过一包分成几次,只上午喝,过午则不喝。2001年10月29日来信:“今天收到了你寄来的新茶,立刻泡了两杯与老妻共赏,香味较去年的更佳,谢谢厚情。”同年11月8日来信说:“惠赐新茶,香味独绝,今起饮之,心神为之一旺。”
1989年3月我因为读周作人《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产生好多疑问,就写信到岳麓书社请教责任编辑钟叔河。我不知道他是总编辑,不知道他编辑的《走向世界丛书》震动了学界;更不知道他为丛书写的序言引发钱钟书、李一氓等大佬盛赞;序言汇编成《走向世界》一书,钱钟书主动为他写序!钱大才子这种事只干过一次!我只读过他编的上述周氏的书和《曾国藩教子书》就写信了。不久收到他的回信,解答我的疑惑,并说他在全社投票中落选已离开岳麓书社了。我一个毛头小子根本不懂这些,哪知道他因为出版周作人的书被迫离开。五六年后市面上随处都可以看见周作人的书出版,以视当时把周作人著作看成洪水猛兽欲禁止出版,令人恍若隔世。我们接着又有书信往返谈些问题。
这年7月我从龙岩师范毕业。暑假在崇山峻岭的农村老家参加生产劳动,等待分配工作。心想着怎么答谢钟老的盛意呢?就寄上一些父母亲做的水仙茶吧。用家家户户都有的水仙茶当礼物真是秀才人情。可我们还能拿出什么贵重的东西呀。红绿交杂的小方块茶饼,用白纸(俗称白竹纸)包装,用炭火焙干,可以长时间存放。那时候水仙茶都是白包,再无任何外衣。农人们居家劳动随时取用,算是生活的必需品吧。那时谁有冰箱来放茶?大概到2006年后水仙茶才改用特制的热封型茶叶滤纸包装,又数年之后出现真空包装。
钟老对漳平水仙茶的评价很准确。1993年6月6日来信说:“湖南的茶,价贵得多,而风味比起来差得远。主要是多了些烟火气,而少了‘土膏露气’,这正是你的‘水仙’所有的。”
对“土膏露气”这个词,常读周作人文章的人自然熟悉。它就是本色天然的意思。周作人在《瓜豆集》题记中引茹三樵著《越言释》卷上“杜园”一条云:“杜园者兔园也,兔亦作菟,而菟故为徒音,又讹而为杜。今越人一切蔬菜瓜瓠之属,出自园丁,不经市儿之手,则其价较增,谓之杜园菜,以其土膏露气真味尚存也。”
“土膏露气”,这是很高的评价。原生态的漳平水仙茶具有高雅的小姐气质,风姿绰约,貌似天仙。在乌龙茶国度中,只有它是唯一小四方饼状的紧压茶(在中国茶叶中也是唯一的紧压茶)。这种茶饼,颜色独特,间杂有红、青、黄三色(简称“红边绿肚”),又称“三色茶饼”。做得好的水仙茶饼油亮油亮的,外表十分诱人。有兰花香、桂花香等香气。真正好的水仙茶,茶饼四方平整,冲泡后散发出浓郁的桂、兰香气,汤色红黄透亮,茶水醇厚甘甜,饮后口齿留香,回甘绵长。
这叫人想起中国茶界泰斗张天福老人。十七八年前,张老曾多次来到漳平市南洋镇品鉴漳平水仙茶,对它青睐有加,留下的评语石破天惊但切中肯綮:漳平水仙茶是小姐,铁观音是丫鬟。
漳平水仙茶一年有四季茶叶:春茶、夏茶、六月白、秋香(冬片)。以春茶、秋香为贵重,夏茶、六月白因生长时间短,品质较为普通,多用作办公茶。为了让钟老有个对比,有一回我特意把六月白与秋香一起寄他品尝。没想到钟老即赠新书《念楼序跋》,扉页上题写一首诗道:
六月白秋香,茶汤透亮黄。闽湘千里隔,友谊十年长。
他赠我新书,我报以漳平水仙茶,在书香茶香中我们彼此仿佛有某种默契。2002年6月2日他惠赐重新编订的《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来信说:“正准备寄书,收到了茶叶,谢谢。”2015年冬赠新著《左右左》,扉页题词:“世味不如茶味永,长留舌本是甘甜。”2017年5月21日他再赠海豚出版社最终增订的第五版《儿童杂事诗笺释》,附信云:“承寄新茗,值此茶荒之时,更见情重,感谢感谢。”
有时我偷懒,只寄茶没附信,害钟老在等信。1999年6月10日,他来信说:“原来以为接着就会收到来信的,可是一直等了一个多星期,都还没有收到,于是不能不写这封信。”从那以后寄茶叶时,我再忙也要写几个字。
前几年某冬日,我准备寄上两斤秋香新茶给钟老,怕他不在家,收不到。就先打电话,接听是一位中年妇女。我自报家门后,对方马上说:“知道知道,你长期给他寄茶叶。”然后告诉我,钟老被请去参加什么活动了。我估计这位应该是他女儿。
在这30年中,我曾三次动念前去长沙拜访,皆因故未果。如今动车时代,出门容易许多。我想尽早前去,一偿夙愿。我不知道钟老泡茶是用什么茶具。其实茶具也重要。我甚至盘算着带上适宜的茶具和上好的漳平水仙茶,在他家——念楼的书城中,烧水开泡。在茶香弥漫中,由我这个漳平水仙茶的土著,亲手奉上一杯佳茗,再与钟老共忆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