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记


温文茂

慈父炳文,又名锡祺,乳名唤作金德,文、祺、德,宛若为人处世之底色,尽染一生履痕也。

一九三四年春寒,岁月动荡矣,降生于农家,曰上杭南阳双溪黄竹岭下。其父开才投身革命,秋风起兮,惨遭杀害,乃为烈士。其时父亲年仅半岁。婴幼痛失生父,起步何其凄苦?与母亲哥姐相依为命,萧萧然,历尽艰难。

唯励志者,倔强成长。幼时随七叔公诵读经典,初得蒙学,后徒步蛟洋,又辗转于连城,翻山越岭,断断续续于辍学复学之间,终修完初中,随后考入长汀师范,始见前路一缕曙光。

学业成,乃执教鞭于乡村小学,历任十所小学校长,三尺讲台三十余载也,皆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诲人不倦,韶华不负,弟子亦不下三千矣。其间因喉疾,曾转任乡镇干事,终不舍教育,复回归杏坛。

退休之后,亦不囿于颐养天年,怀揣热心肠,依旧发其余热,放其光华,或社会公益,或关心下代,乐此不疲。

历览其九旬加一之人生,平凡事见其高标格,点点滴滴,如珠如玉,闪耀其华彩。

一曰忠。忠于国、忠于党、忠于业、忠于友,党龄历五十七载。每每工作不周,行止有瑕,皆自责不已。此等自省自警,吾辈倍觉愧然。其稍擅于二胡,虽技艺不足称精,经典红歌却烂熟于心,百奏不厌,想必情动于心也。

一曰勤。凡学校事务,不论巨细,事必躬亲,一校之长,常有日理万机之忙碌状。见校内纸屑,亦俯身捡拾,正可谓以校为家矣。凡遇假期,或稼穑、或家务,俨然一农夫。亦勤亦俭,持校持家,熬过多少捉襟见肘之日?

一曰善。仅建房一事可见一斑。因大家族繁衍壮大,人多房少已成必然,宅基地甚是匮乏。一个“让”字,成就其三两房间七零八落之窘态,以至耄耋,终未能于老家建一小楼。我仨兄弟常因父亲成人之美而多有微词,父亲总是泰然处之。今之方悟,宽怀谦让不正是其长寿之秘诀乎?

一曰爱。子女教育,满腔慈爱,苦心孤诣,不曾懈怠,德才并重,涵养家风。曾孙成长,亦是牵肠挂肚,相约每周五通话,不忘谆谆教诲。父亲晚年多居于县城,每每跟老家人通电话,便把一众亲友逐一问个详尽,尽显嘘寒问暖之柔情。凡回老家,必起大早,购得大包小包,比如特产豆腐干,逢长者必分发,颇得众人口碑。

一曰廉。不揩公家油,乃父廉洁之底线。私家信不用公信封,已然成为习惯。充其量将已用信封拆解粘贴,旧物复用。有一事记忆尤深,其任民政干事时,数九寒冬,我与父亲同卧一床,因棉薄而冻,瑟瑟发抖,而床之一侧,救济棉被垒成半墙,正待下发。其时,我大为不解,何不暂且一用,以御严寒呢?而今,我慨然叹服于父之操守。父亲书法,颇见功力,柳体楷书风骨凛然,舒同体行楷形神兼备,却从未嘱我将其忝列展陈也。

今秋倾盆雨急,老父驾鹤西游去。清癯音容不复见,往事历历总浮起。

是夜,我久坐于寂寂仰山轩窗前,久坐于漫漫长夜深处,仰望登高山,恰似仰望父亲之巍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