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当老师


陈文东

我第一次当老师时,还未满十六周岁。因为年纪小,村子里的人包括大人小孩像统一过口径似的,无一例外地唤我“囝儿老师”。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各地的孩子都很多,村村办起了完小,人口多一点的自然村也设有教学点,因此对老师的需求很大,高中毕业生走出校园后,有很大一部分成了民办老师。小小年纪就当老师,心里很自豪,也很让人羡慕。那时的教育环境跟现在大不一样,说它宽松吧,又很紧张;说它紧张吧,又很散漫。真的很不好定义。

家乡兴办的是一所从小学到初中的一贯制学校,小学五年,初中三年,八个班,12名老师,180多名学生。校长、老师没什么差别,一周课程都排得满满的,难得几节空课,因此教学任务很重,工作节奏很紧张。初上岗时,我教二年级数学和三年级语文,兼教其他一些技能科。在业务能力方面,作为一名高中毕业生,完全能够胜任。可是在课堂管理方面,却遇到了永远无法破解的难题。那个年代,家家孩子多,农村小学生几乎都是带着自家或他家的弟弟妹妹上学的。比较乖巧的,跟哥哥姐姐坐在同一条凳子上;比较调皮的,则在地板上挖战壕或爬来爬去。上课不久,便仿佛戏班子拉开了序幕一般,这个哭,那个闹,这个屙屎,那个拉尿,整个课堂乱哄哄的,很难有一刻的安宁。搞得你像肚子里吞进棉花似的,感觉不舒服,但又说不出味道;心里有气,却没地方发泄。一到上午第四节,上课没一会儿,女生们便陆陆续续离开教室,有的回家煮饭,有的背孩子去找妈妈喂奶。你根本就没理由拦阻她们。课堂安静下来了,可讲课的激情却没了。

那时的孩子真的很快乐,读书没什么压力。那时的家长也很重视教育,不过他们关心更多的不是孩子成绩,而是孩子的表现,遇到老师,问得最多的是:“我孩子乖吗?有没有干坏事?有没有欺负同学?”然后还会补上一句:“囝儿老师,孩子交给你了,要打要骂由你,没关系的。”听了这些话,心里热乎乎的,更觉得肩上的责任重大。因此,老师们特别投入,虽然课堂秩序不好,但每一节课都不含糊,往往是喊得声音沙哑,累得大汗淋漓。

一到周末,老师们还要当维修工。教室是泥土地板,被小孩子们挖了一条条战壕,掏了一个个窟窿,需要挑一些黄土来把它填平并且夯实;门窗课桌椅都是木头做的,被小孩子们折腾得松松垮垮,需要削一些木榫来把它固定好,或者更换一些部件。当时,我们都是很愉快地做这些事,心里没有抱怨,更没有责怪。仿佛是在跟孩子们斗戏法,心想:“我把防守工事修得这么牢固,看你还能怎么攻破它!”

在农村,老师们是很受尊重的,外地老师更是受到优待。学生们会时不时地把菜带到学校,不放食堂,不放办公室,而是直接放在教室的讲台桌上。老师微笑着扫视一遍全班同学,不去追问是谁家带来的,学生们更不会暴露自己的行动,于是成了一种很自然而然的默契。谁家杀猪了,或者逢年过节,就争着邀老师到家里吃饭,邀不到老师的,就伤心得哭鼻子。我们老师也偶尔加餐一下,记得最奢侈的一次是:五个人,花了五元钱。其中一元钱买了10只鸭蛋,都是双蛋黄的;另外买了猪肉、面粉和一瓶高粱酒。刚好五元钱,每人出一元,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参与的AA制。烧火、切肉、打面、烹煮,大家一起动手,说说笑笑,互相调侃着。那天晚上,一瓶高粱酒没喝完,人却醉得差不多了。一名年纪大一点的老师嘴里反复唠叨:“要是每星期能够这么享受一次,那就太幸福啦!”

现在不足挂齿的事情,那时真的是一种奢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得到。一元钱,对我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民办教师月工资24元,各地都一样的。我每个月拿到工资后,会立马交20元给母亲,身上只留4元。好在我不抽烟不喝酒,三餐吃家里,不需要什么费用,所以也就不显得拮据。看着公办教师每个月有36元的收入,羡慕极了,同时暗下决心,一定要努力学习,争取跳出“农门”。于是,我只要一有时间就读书,读书,读书。后来,终于如愿了。

再次登上讲台时,我已经是一名中学老师了。寒暑假回家,乡亲们用齐刷刷的眼光看着我,眼神里多了几分赞勉。我的称呼也随之发生变化,从“囝儿老师”变成了“文东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