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鸟山之巅
■林永芳
那天,应邀去看环六甲水库景区进展情况。归途中,驾车的司机兄弟提议:想不想去看一处古迹?众人叫好。
过六甲水库环湖东路向西南而行,走不多远,眼前豁然出现一扇巨大的弧形山脉,犹如屏风,从西北到西南围拱环峙。被它拥在怀里的,便是张畲村了。这个村子以藤椅和藤编著称,村人显然也引以为豪,在难得的一小块平地上做了个硕大的藤椅状雕塑。而此村同样著名的还有梯田,引无数“摄”郎竞折腰,线条蜿蜒、五彩斑斓如同抽象画的“张畲梯田”美图一度晒遍朋友圈。悍不畏死的红色革命者朱发古就出生成长在这里,另以独立思考著称的学者朱大可也出自这个村。
新建成的上山道路又弯又陡,人坐车上,车头朝天翘起,遮住视线,看不见路。被这险峻地势震慑住的岂止是我,车上其他几位同样紧张。下山时,更是脚底发虚,看看车体角度近乎从高空向地面低头俯冲状,不禁心惊胆战,屏住呼吸,不敢出声,生怕一点轻微的震动就会把车子震出路面,直冲谷底。司机兄弟,俺们可是把命都交到你手心了,你的车技当然极好,可车况也得万无一失才好啊啊啊......当然,这些话,我只敢在心底一闪而过,连默念一遍都不敢,遑论说出口,唯恐被老天爷听到。
然而山顶风物却完全对得起这惊心动魄的陡峭与险峻,果然是无限风光在险峰。
这是怎样一座壮美恢宏的庙宇!室广柱高,纹饰繁复,精雕细刻,颇有闽南风格,供奉着妈祖,正门径书“阳鸟山神殿”。同行诸友惊叹:如此精美壮观,却鲜为人知!在本邑,即便不是独占鳌头,也是数一数二。
“咦,这里有一块古碑!上面还有碑记!”大家附身细细辨认,只见碑身赭红,其色如砖,却比红砖坚硬得多,上面阴刻《创建阳鸟山神亭碑记》古意盎然,却是邑志所无:
“募造阳鸟山茶亭序——境号天马,虽非武邑通衢;山名阳鸟,洵为东畲要道。时届夏秋,难望梅以止渴;行由僻径,谁唤客以吃茶?矧或栉风沐雨,靡所栖身而憩息;苟当戴月披星,何从敲室而分灯。是以募化诸君,或捐红粟,或掷青蚨,慷慨乐助,建造茶亭。退枧竹头下粪尾田捌秤正,用价铜钱壹万肆仟文正,共襄善举,则阴功与天马齐腾,声名和阳鸟永宣矣!今将姓名开列,......”列出捐资者名录,又在底下补白:“前人之作,必须后人以传。当日创建此亭,未曾立碑,因重建诸君名下有后裔者各助力三十文于以立碑,庶前人之美愈彰而万古不朽云。”落款“乾隆三年岁次戊午季冬月吉立”。
那是公元1738年,距今已近三百年。这块僻处高山之巅的石碑,无缘看见一次次城头变幻大王旗,却见证了一代代旅人挑夫行路难。透过碑文,字里行间,似有一个个满面黧黑的乡民挑着沉甸甸的土纸在崎岖山路上咬牙攀登,烈日当空,焦渴难当,好不容易上到茶亭,从施茶人手中接过一碗茶,一饮而尽,复又登上漫漫长途。那首充满辛酸的客家民谣,越过三百载风霜寒暑,在我耳畔回响:“世上第一苦,挑担行长路;第二苦,锅里没米煮......”而等着斯土斯民的,又何止“挑担行长路”之苦?
读罢方知,这座山名为阳鸟山——应该属于天马寨东南麓吧?翻过山去,便是城厢镇载文村;向西南步行二公里,便是传说中的马鞍寨。东南望,武平县城触手可及;东北望,六甲水库及周边村落尽收眼底。这一扇大山,既是张畲人通往县城的天险,又是张畲人抵御西北风的屏障,形如一把巨大的交椅。相形之下,村中空地上那把“藤椅”雕塑犹如玩具。如此看来,张畲人以藤椅为代表的竹编藤编产业远近闻名,难道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道路也好,神殿也罢,鸠工庀材,耗资巨大,可见重建者的实力和决心。建成多年,竟藏在高山少人知,在这手机相机抖音微信无孔不入的时代始终甘于寂寞,籍籍无名——这究竟是出于外人的寡闻,还是村人的谨慎?
一时感慨万千。
实不愿古碑记就此湮灭无闻,遂据实记之,但愿不至于惊扰它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