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的灵魂


戴春兰

已是立夏,窗外阳光大朵大朵绚烂绽放,绿荫匝地如泼水,一声声蝉嘶嘹亮得堪比高音歌唱家。

“就隔着一堵墙,你们雪姑在里面读书,我却只能在墙外拔猪草、放牛......”许多个蝉鸣如梦的夏天一晃而过,年近八旬的母亲轻摇扇子,还是一脸的愤然。她是抱养来的童养媳,从小吃穿就不能跟亲生儿女相比,又怎敢痴想读书?母亲遗憾的叹息,让我们三兄妹每年蝉鸣中的暑假过得如坐针毡,非得多读点书、多写些字才算对得起教室外那双渴盼的眼。

五黄六月天,日头比火还烫,照在皮肤上,你甚至能听到炒菜般“咝啦咝啦”的热辣声响。一个农忙下来,我们三兄妹都变得又黑又瘦。晚上在坪上乘凉时,乡邻们都心疼地叹道:“看金妹(母亲的名字)家的孩子,一个个晒得跟红虾公一样也舍得!”母亲笑笑,说出来的话却很硬:“小孩子家,多一碗吃得,多一点做得!”她回头瞧了一眼也出来吹风的我们,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我们清楚地知道,她咽下了一句话——前半辈子不苦,后半辈子苦死!我们好似被日头灼晒了,立马起身回家读书。矮胖的母亲总比我们先跨进门,拿出60瓦的灯泡,身手敏捷地站上板凳,再踮起脚换下15瓦的灯泡。为了省电,家里常年灯光昏暗,而我们读书时,母亲却格外大方。

母亲总会陪我们,翻看一本本小人书。天气格外闷热,曝晒一天的地面热气蒸腾,尽管吊扇吹着,汗水在我们脸上蜿蜒成小溪。母亲因为眼睛昏花不怎样看得清楚了,把书拿得很远,蠕动着嘴唇吃力地一个字一个字指着读,有时还要低声问最小的我,几页书竟要看整个晚上。当别人家或放映电视,或高谈阔论时,我们四个脑袋凑在灯光下静静学习,竟成了全家最温馨的记忆。

每当我们学习懈怠时,母亲总会鼓励我们:“你们瞧,我原本是扁担跌倒不知道是个‘一’字,现在都会读书看电视了,何况你们还有先生引路呢!老古话说,‘读书肯用功,茅寮里面出相公’,发狠总会有收获的!”

虽然识字不多,母亲很善于用富有哲理的土话开解、引导我们。我们三兄妹先后参加工作,她笑得脸上全是褶子,谆谆叮咛:“‘食人俸禄,功夫做足。’领了一份工资,要吃得了苦,要舍得多下功夫!”我和大姐出嫁时,她担心我们和婆家相处:“都说,‘一好才两好!’家和万事兴,多对公婆好,真心就能换真心!”母亲自己就很孝顺公婆,洗衣做饭、煎药熬汤,一直伺候到奶奶103岁去世时还面色红润衣裳整洁。母亲谆谆教诲我们:“你们要记得,‘千跪万拜一炉香,不当生前一碗汤。’对老人一定要生前孝顺,热汤烧饭好脸色,就是孝顺哩!”

虽然识字不多,母亲却很勤勉向上。她做的菜向来油盐登对,鲜草冻、豆腐丸、烧大块,诸多小吃大菜随手就来。织毛衣、编扇子、编斗笠、打牌、下跳棋、打羽毛球、跳广场舞,母亲见什么就学什么,即使输多赢少、动作笨拙也乐在其中,走到哪儿就把笑声带到哪儿。

尤其让大家佩服的是,母亲仅靠自己不厌其烦地摸索,学得祖传接骨法,不管扭了筋、脱了臼,还是断了骨,总能手到病除。四里八乡的人,跌打损伤都会找上门来。不管远近亲疏,不论报酬贫富,有的甚至刚跟我们家发生过矛盾,她依然细心医治,还要搭上药草纱布。被她医治好的人真的不计其数,人家千恩万谢,给的谢礼各不相同:小小的红包、粉干、鸡蛋......母亲只笑笑收下,从不计较。逢年过节,我们家收到的粄子、鸡腿向来更多,母亲比谁都更有人上迎下请。

检视人生的过往,我确信母亲的灵魂由内而外散发着迷人的芬芳,那些曾经在艰苦的日子里吐纳的坚强之气,那些曾经在岁月的琐碎细节中收藏的清越之声,沙漏一样滴滴答答渗进身边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