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糕
■陈逸娴
在我们回龙岩之前,婆婆先子决定炸一锅年糕给我们带走。
午饭过后,天气阴沉。上杭老房子的厨房和餐厅连在一块,在背阳面,光线本就不佳,四季用餐时都要点着灯。稍一入冬门窗就收紧插销,拒绝了寒风的同时也拒绝了孱弱的自然光,整个厨房和餐厅就像一口深深的洞穴,在里头坐着总不自觉缩着身子。所以,一吃完午饭,家里老老小小都陆续着仄仄地起身,躲回各自的被窝,只有先子和我留在厨房。我边稀稀拉拉地洗着碗筷,边看先子从柜子里找出一个大红色面盆,擦拭干净。她就这样蹲在地上,开始往里倒糯米粉。一簇一簇的糯米粉从塑料袋落入面盆,并不像想象中的纷纷扬扬,它在这样的低温中显得又冷又实,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从天而降快速地覆盖住面盆底部。接着倒红糖粉,一层一层地,均匀地从白色糯米粉雪山的尖顶上滑落——薄薄的红色的雪——一座小型的红白富士山就此复刻在最中式的大红塑料盆中。
我一直偏爱红糖,无论是气味、颜色或是形状。如果说涣散的白砂糖是未成形的小女孩,一块一块淡黄的方糖是端庄矜持的富户小姐,那么暗红结实的红糖生生就像农村里经年在户外劳作的妇女,皮肤早已在日久年深中晒成最健康的古铜色。红糖的气味也是本分不妖冶的,暖暖的,定定的。未打开袋子时,香味老老实实地待在里头,不外扬不喧闹;待到打开了,香味也席地坐着,不窜不飞,等着你深吸一口,然后满脸满心的甜。
先子的手是如此的利索,很快红糖面团就已成形。数不清的翻腾揉搓,是为了把面团里的气泡挤压出来,这样年糕的口感才会滑腻无颗粒感。先子这样告诉我,然后,她又劝我上楼午休,如同面团也需要静置一段时间“醒一醒”。我疑惑,我静止的时候,是在“睡觉”;而面团静置时,我们却称之为“醒面”。这其中的差别大概就在于内部吧。面团表面看似不动声色,而它的内部则在不停地发酵翻腾,最终由内而外地膨胀,由坚实紧绷走向了最后的柔软松弛。
我是在一个小时后醒来的,待下楼时,先子早已开工,她甚至在不知什么又弄出了一份红薯面团和艾叶面团。厨房里点的是平日里不常用的暖黄的柔灯,半下午好似深夜。我不知为何心下特别感动,我大概永远会着迷于这样的场景——四野沉寂,包围小屋一盏灯火昏昏,一截身影起伏忙碌——烟火可亲人可喜。它总是轻易地勾起我对“家”的最原始的记忆,让我无论身处何处都能在心底确认那抹最本能的温情。
年糕的做法并不难,耗的是煎炸时的缓慢时辰。把豆饼状的扁面团投入烧热的油锅,看它们一点一点胀大变成圆球状,然后用铁夹子滋啦一下按扁那空心的圆肚,如此夹上几回,面团内部就不会夹生,外部也不会焦煳。红糖年糕浓郁香甜,油气最盛,是孩子的最爱;红薯年糕色泽金黄,清清爽爽;我最爱艾叶团子,它经过油炸后,苍白的绿变成苍翠的绿,汪亮亮的,在表面呈现出一条一条叶片的脉络。
我站在边上看先子用搪瓷碗分装了三份年糕,再用塑料袋裹束妥当。不知是不是离灶台近的缘故,灶火仍在呼呼,我一向不太舒服的胃和腹部也被烘得十分暖和熨帖。年关已经近了,可我手中提着年糕,它正冒着热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