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家焱

大凡节假日，我和妻子有时去看看儿孙，有时加班，最多的是回老家看望93岁的老母亲。逢年过节，一家七口齐聚老家，四世同堂，其乐融融。

母亲一直倔强地要在乡下住，我和妻子也只好依从她。妻子每天都要给母亲打一个电话问安。为了母亲，我叫我妹妹和妹夫跟母亲住在一起，有个照应。93岁的母亲，视力渐趋模糊，耳朵有点背，但行动尚可，还执守着老家的“一亩三分地”。每次看到我们回家，就用客家话乐呵呵地问: “满人又来看涯啦？”即谁又来看我了？母亲总要明知故问地自问自答，像一个孩童看到出差的大人回来，心中陡生雀跃，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母亲欢笑之余，还会轻声哼唱起自编的山歌:涯个曾孙十分乖，看到涯就唤阿太。双手伸来想涯抱，四代同堂乐开怀。母亲会对着家人大方地哼唱，也会对着陌生人如腼腆的小女生那样羞涩地唱。

年岁渐大，母亲偶然会生出令人诧异之举。

前年12月26日，我到武平县办案，下午回了趟老家。母亲正和邻居在门口晒太阳，忽然，她伤心地说：“我弟弟都死掉了，现在我兄弟姐妹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母亲的话，让我大吃一惊，舅舅去世怎么没人通知我呢？我说: “阿妈，这怎么可能呢？舅舅还在世啊!”母亲抬起满布褶皱的手，擦了擦泪，继续哭着说: “我侄子媳妇都杀了鸡给我吃了哦，我弟弟真的死了。唔......”老家习俗，老人离去之后，后辈要送只鸡回访有血缘关系的老辈亲戚，以示亲缘还在。

母亲的哭诉来得突兀，我急急打电话给我哥核实此事，我哥表示对此茫然不知。我因为还要赶回龙岩上班，就提议让我哥明天带着母亲去回娘家。

第二天，我哥发来视频，耄耋之年的舅舅尚在人世，我一颗悬着的心便放下了。心想，母亲真是越老越糊涂了。我当即打电话给儿子，要他元旦带妻儿回来，让母亲看看她的孙辈们。

家门口的田里，干褐色的稻根一拃余长，几只鸡鸭穿梭其间，啄食飞虫嫩草。母亲正出神地望着那景，看见我们回来，赶忙进屋，又是一阵阵欢声笑语。我与她附耳：“阿妈，舅舅身体很好呀。”母亲突然黯然神伤，说: “你舅舅真的死了，上次你哥很及时地带我去看了他，你舅舅刚要出殡拿去火化，我见过了后，他就被人拿去火化掉了。”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母亲又糊涂了!

去年元旦，我推掉应酬，带着母亲回娘家去看舅舅。母亲一下车，就开始号啕大哭起来。我扶着母亲说: “阿妈，你别哭，舅舅没事的呀。”母亲像个听话的孩子，渐渐止住了哭声。舅舅身患重病躺在床上。母亲与舅舅相拥而泣，老泪纵横。

听我哥说，上次他带母亲来，母亲也是一下车就大声地哭，惹得四邻都跑出来看。俗话说“老人成细仔”，老人到了一定年纪，有些认知和意识就如孩童，需要人去教，去纠正或哄着。也许，母亲觉得无法随时去看望生病的舅舅，担心与舅舅相见的日子会越来越少，日久积虑，难掩其情，便悲从中来。

母亲跟我说过，在我兄弟姐妹还小的时候，每年四时种收，舅舅都会来帮干农活。1970年代我家人口多，单靠生产队一年两季分的粮食根本不够吃，母亲种些杂粮辅以温饱。有一年，我家痛失三头大猪，母亲为此患了一场大病。那时，舅舅时不时地来看望母亲，安慰母亲，并给予财物帮我家渡过难关。姐弟两个，一生患难与共，感情很深。母亲与舅舅八十多年的血脉亲缘，跨越近一个世纪，愈发显得深厚和难舍。母亲与舅舅那次见面的一个多月后，舅舅还是去世了，我们至今都不敢告诉母亲。

母亲在九十周岁生日的第二天，把她的身份证和社会保障卡以及陪嫁的饰品给了我，一再交代我，如果她得了病，除了急性的伤风感冒或肠胃病，其他的病就不要去医院治了，她要在家里“告老”。她说，人老了，就要叶落归根，不能魂归在外......听此言，我喉头发紧，欲语凝噎。母亲孤零零地坚守着故土，因为那里，有父亲生活过的足迹，还有她熟悉的乡情乡味，和她认为的“家”的感觉和根基。

今年国庆长假结束，我们离开老家的时候，母亲倚着车库门，说: “你们回去好好工作吧，不要担心我！”儿子开车驶出大门，我坐在后座，回头看了一下母亲，发觉母亲在抹眼泪，我的心顿时隐隐作痛，我叫儿子停下车，又一次提出让母亲跟我到龙岩生活，可她说什么也不肯，还示意我妹妹、妹夫走，不用服侍她；孙辈常邀她去城里住几日，她也摆摆手。

重阳节前，我出差上海几天。某日晚餐后，客户问我家有几口人，我说：“三个家，七口人。”他不解，望着我妻子，问: “三个家？家外有家还不避讳夫人？你过得这么滋润？”妻抿笑不语，我神秘地摇头。然后，他自以为是地说了一句: “真有你的......”一番忍俊不禁后，我说: “儿子一家四口在福州，我和妻子在龙岩，而我的老母亲在老家，如此，我不就有三个家么？”客户恍然，开心一笑。笑声中，我想起母亲，拨通了她的电话。

母亲沐浴了近一个世纪的风雨，今虽老态龙钟，却仍坚韧如斯，对后辈亦宽宥。母在，老家就在，我回家的路也就不会荒芜。蒋士铨的“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何尝不是我和母亲的共同期盼呢？作为儿子，除了让母亲吃饱穿暖，更应分享母亲的喜悦，分担母亲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