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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捆粽叶

粽叶。
□ 张文琼
挂在门楣上的那捆粽叶已经变成了灰褐色。风飒飒地吹着那捆粽叶,很像是雨声。真的下雨了,雨丝白茫茫地扫过外洋村,在我家门前下起一张雨帘,那捆粽叶又“沙沙沙”地响起来,像是风声了。爷爷坐在门槛上,注视着屋檐下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样跌落下来,汇在村道上,匆匆忙忙地流走了。
入秋以来,不知下了多少场雨,外洋村淋淋的蒸腾着雾气。村外三里远的龙津河涨着潮,“哗哗哗”的潮水声越过空旷的河滩和玉米地,在我们村子里回响。爷爷一直在倾听那声音。其实,在很早以前,爷爷就耳聋了,但是那个秋天,他说他什么都听见了。那天早晨,他被雨声和潮水声惊醒,便对炉灶边煮饭的母亲说:“巧荣,我可能要走了。”
爷爷天天坐在门槛上听雨,神态宁静而安详。那捆粽叶在门栏上轻轻摇晃着,被雨濡湿了,不再响了。那是1994年秋天的事情。那年秋天,是我爷爷的弥留之际。我们家的人都记住了那些下雨的日子。
记得那年的清明节,爷爷还坐在门厅上看母亲做“青团”(当地方言,苎叶和米粞糅成的团)。一只大脸盆装满了“青团”,整个屋子都是那股凉凉清香。我走过去把手伸进脸盆,挨母亲骂了,她不让我把码齐的“青团”搞乱了。爷爷忽然想起什么,指着大门口远处的乌凹岭,说:“那片土坡长满青草,郁郁葱葱,尽头有阳光,天显得极为高远辽阔,还是很不错哦。”我们都愣了一下,那是我们村子的坟地,奶奶就埋葬在那里。当天下午,我们就要去那里扫墓。我们明白,爷爷是想念奶奶了,奶奶是爷爷的童养媳,从小到大,村上人都喊她“小四的婆娘”。
“你爹以前最爱吃你妈包的粽子了,一次能吃七八个。”有一天,村里的细伯公踱过我家门前,看见了门楣上的那捆粽叶,这样对父亲说。父亲坐在家门口忙碌着修补篾筐,他对细伯公笑笑,没有说什么。奶奶于端午节前走了,那捆粽叶本来是奶奶准备包粽子的。从那以后,爷爷再也没吃过粽子。从那以后,那捆粽叶就一直挂在门楣上。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要把它挂得那么高,谁也摸不着。
那年,过年前,母亲打扫卫生,架了梯子,想把那捆粽叶拿掉。但是,猛听到爷爷的喊声:“巧荣,你不要动它。”“我把它的灰尘抖掉。”母亲回过头来说。“不要动它、不要动它!”爷爷固执地说,他盯着母亲的手,眼神里有一种难言的痛苦。母亲低头想了想,下来了。从此,再也没去碰过门楣上的那捆粽叶。那捆粽叶灰蒙蒙的,凝固在空中。
那年秋天不是好季节,那没完没了的雨就下得不寻常。爷爷天天坐在门槛上,凝视门楣上的那捆粽叶,那些粽叶在风雨中摇摇晃晃。爷爷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向每一个走过家门口的村里人微笑,目光里也飘满了连绵的雨丝。
那天,父母亲去田里种菜了。雨还在下,大门前的村道上静静的,半天没有人经过。我看见爷爷倚坐在木板门边上,半眯着眼,脸上的表情神秘而悠远。我走过去,轻轻摇了一下他瘦弱的身子,他没动,我顿时紧张起来。突然,爷爷微微笑了一下,睁开了眼睛。“我没死。你这傻孩子。”他说。
就是那个下雨的午后,爷爷第一次让我去把门楣上的那捆粽叶取下来,就像过去让我到后门菜园拔小葱一样。可是,我在梯子上向那捆粽叶靠近时,心却止不住地狂跳起来。多年的灰尘拂掉后,奶奶留下的那捆粽叶被我抱在胸前。窗外,雨还在下。“刚才,你看见你奶奶了吗?”爷爷问我。他脸上的神情悠然而神秘。我摇头。爷爷闭着眼睛回忆着什么,“你奶奶包的粽子,可好吃啦。”
雨斜斜地飘过门前,雨声中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父母亲从菜地里回来了,满腿泥泞地出现在门前,那捆粽叶晃了他们的眼睛。父亲和母亲一个站在门里,一个扶着门框,奇怪地看着我和爷爷。那是爷爷去世前几天的事。后来,村里的几个满婆知道了这事,都说我不懂事。说我那天无论如何要包几个粽子让爷爷吃一下。我很难受。因为我不会包粽子。
清明,去扫墓的时候,母亲带着锡箔和纸钱,我提着一袋“青团”,父亲却在臂弯里挟着奶奶留下的那捆粽叶。一路上,我不时用眼光询问父亲,但不敢开口。父亲走在野草及膝的山间小路上,偶尔仰起头,望一望四月里晴朗湛蓝的天空,神情肃穆。
祭坟后,坟上的纸钱还没燃尽,山风吹过时,纸钱带着火星纷纷扬扬地腾起,好像凌空飞舞的黑蝴蝶。我看见父亲朝爷爷奶奶的坟头跪了下去,把那捆粽叶放在坟头上,坟上的火光猛地黯淡了一下,随之又蹿出一群枫叶般的火苗来。奶奶留下的那捆粽叶被点燃了。我茫然地注视着躺在火焰里的那捆粽叶,注视着父亲被火光映红的肃穆的脸。父亲跪在坟前,眼里涌出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