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大瑞坑


罗桥德

人的一生总有一些人和事会让你心心念念、挥之不去,正如父亲的大瑞坑,让他一辈子魂牵梦萦,深情守望。

大瑞坑是父亲的出生地,是他的故乡。这里有他难以忘怀的童年,有他刻骨铭心的记挂,这里的小桥流水承载着他无尽的思念。

大瑞坑是武平北部大山深处的一个非常偏僻的小山村,几十户一色林姓村民散居在高山陡坡之上,是地道的“地无三尺平,出门就爬坡”的乡野一隅。因为地势高,视野开阔,风景这边独好。举目远眺,群山逶迤、竹木苍苍,云蒸霞蔚、松涛阵阵,小小的村庄一年四季都掩映在翠绿丛中。

然而在民国那个血雨腥风的年代,再好的风景也难以实现百姓的安宁和富足。大瑞坑和旧中国无数村庄一样,老百姓食不果腹,啼饥号寒。父亲出生不久,父母双双病逝,他与几位哥哥相依为命,在这封闭的村子里简单地重复着艰难的生活。

1929年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年份,红四军长驱入闽,迅速在闽西大地掀起了轰轰烈烈的革命浪潮,打土豪、分田地,参加红军光荣、扩大红军队伍的宣传,像春风吹遍了闽西大地,也吹进了偏僻的大瑞坑。年仅九岁的父亲跟着两个哥哥和村里几位年轻人告别家乡,踏上了报名参加红军的道路。然而在扩红的报名处,父亲因为年纪太小,个子没有枪杆高,未能如愿入伍。参军心切的两位兄长无奈地撇下潸然泪下的弟弟,携手奔赴硝烟弥漫的战场,从此山长水阔、杳无音信。直到解放后,才从有关部门得知他们双双牺牲在反“围剿”的战斗中。时光流转,父亲的人生成为了历史的见证,当年看着两位哥哥跟着红军队伍远去的情景成了他记忆的底色,在雨夜中孤独无助的凄情,也让他消化了一辈子。

无暇顾及离别的伤痛,此后父亲在汀武交界处开始了流浪生活,他沿途要过饭,帮人放过牛,做过长工。然而,从小播下的革命种子,一有机会就会抽枝发芽。父亲听到“小澜暴动”的消息后,立即来到桃澜苏维埃政府所在地,请求参加革命,于是在武北游击队伍中多了个瘦弱的身影。作为交通员,站岗放哨、传递消息他一丝不苟,脏活累活他总是抢着干、帮着干。2005年,父亲领到一枚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及5000元奖金,就是缘于他这段交通员的光荣经历。

父亲早年的坎坷人生我知道得很迟,他很少谈及他的艰辛历史。只记得在我读小学时,学校请他为全校师生作忆苦思甜报告,我才依稀知道父亲有一个苦难的童年,有一段光辉岁月,曾是一位传奇少年。至于父亲后来被人收养,尔后娶妻生子,当了二十多年的生产队长,其中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尝了哪些辛酸苦辣,我知之甚少。

都说故土难离,乡愁难忘。父亲平时爱跟我们后辈叨唠的还是他的大瑞坑。他平时话语不多,但一说到大瑞坑就显得特别兴奋,有说不完的话题。大瑞坑离我现在的家有五十多华里,虽然相距不远,但崎岖不平、山路弯弯,父亲每年都要探访几次,每次都要一两个子女伴随,读小学时我也相随两回。沿途是远离尘嚣的深山林海,林深蔽日,溪水潺潺,蝉鸣鸟叫。路上父亲不停地说着大瑞坑的前世今生,说着他童年的故事。然而少不更事的我没耐心听父亲的陌生故事,也没情趣欣赏沿途的宜人风景,只希望早点到达目的地,让酸痛的双脚歇息。父亲累不累我不知道,但看他脚下生风的步伐,看他春风满面的神情,走在熟悉的回乡路上,他的内心一定是轻松而愉悦的。

跨过岁月的门槛,耄耋之年的父亲再也走不动了,故乡的路只能在记忆中再度重逢。但每到清明时节,他都要儿子代他回去祭扫先人,但我们兄弟并没有父亲那么深厚的“大瑞坑”情结,对几十华里的山路也视为畏途,于是就找各种理由婉言推脱。而今,每当我们想到父亲当时无奈而又失望的表情,总是懊悔不已,难以释怀。父亲是八十八岁那年离世的,弥留之际我们问他有什么要交代的,他缓慢而深情地说,“不要忘了大瑞坑”!

如今大瑞坑已通了简易的水泥公路,汽车可直达村部。年前我带着侄儿侄孙重回久违的大瑞坑,再续父亲在故乡的时光故事。但由于20世纪90年代村里发生山体滑坡,村民大都搬迁到县城附近,留下的大多是不愿离弃家园的恋乡老人。然而,在变化的时代里,总有些不变的风景。修葺一新的林氏祠堂赫然傲立在村子中央,红瓦白墙在青翠的竹木映衬下,显得格外的醒目。祠堂是一族宗亲的精神家园,像纽带连接着骨血宗亲,每年清明前后,散居在外的族人总是定期回来朝拜祭祀,因为这里有他们的“根”,有他们的“魂”,有流淌在他们的血脉中的乡愁。站在祠堂前,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对大瑞坑有如此深厚、如此执念的感情。“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大瑞坑,父亲的大瑞坑,我不会忘记,我还会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