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女教师


■ 王福星

在我们家乡,称呼某位老师一般习惯叫“某某先”。“先”估计是“先生”的简称,能被家乡人称为“先”者,应该都是学识渊博或德高望重之辈。“大米先”原名饶大米,曾是永定下洋中心小学的一名乡村女教师。

印象中“大米先”身材不高,头发花白,干瘦的脸上布满核桃壳般的皱纹。虽其貌不扬,但在我故乡下洋村,只要一说“大米先”,在我这年龄段再往前追溯祖孙三代,可谓无人不识。不但家乡当地大多数人曾做过她学生,且还能说出有关她的各种陈年轶事。

“大米先”据说从建国初开始从教,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退休。她虽文凭不高,开始时也仅是民办教师,但凭着对教育工作的热爱,加之数十年的苦心钻研,积累了教学方面不少独门绝技,令学生和家长信服。

“大米先”以教一年级语文课为主。我刚入小学她就开始教我们汉语拼音。闽西客家孩子打小生活在客家话氛围中,说普通话时地方腔重。“大米先”为抓好我们拼音基础,从“aoe”开始,对每一个拼音字母的口型、舌头位置、气息运行都注重用心把控,拿捏到位。每次课堂上她自己先示范带读,让学生一遍遍跟读,要求拼音字母人人过关后,再教拼读字、词。记忆中“大米先”的课总是书声琅琅,她的声音与学生的读书声此起彼落、抑扬顿挫、和谐共振,甚至传到离教室不远的街巷,让乡人也听得如痴如醉,亦成为那个年代当地的一道独特风景。

“大米先”不仅课教得好,对学生要求也严。当时乡村孩子大多生性顽劣,连家长也奈何不得。“大米先”平常在学生面前不苟言笑,脸常板着,一双近视眼总喜欢从眼镜片后冷森森睃视着你,让学生心里都有点怵她。记得一次课间我和另一同学因打闹贪玩,上课铃响片刻才进教室,不料接下来刚好是“大米先”的课,生气了的她在黑板右侧地上用粉笔划了两个圈,让我和另一同学在圈内罚站听课,虽然,站了一会她就以“认错态度好”为由,让我们回到座位,但那次经历却让我从此在她面前再不敢造次。

我至今弄不懂当年年近半百的“大米先”从何而来的耐心,她甚至会把学习后进的学生逐个叫到跟前检查她布置的作业,一丁点瑕疵不放过。对犯错的学生她总能及时发现,一旦被盯上,立即展开“穷追猛打”,课后“留堂”是常有的事。记得一位叫“修牯头”的学生,自小刁蛮,一年级就开始躲厕所里学抽烟,每位老师甚至校长都对他皱眉头。但“大米先”一旦发现他做错事,就按老规矩叫他放学留下来,罚抄书、背书、写保证书,自己一边改作业,一边监督“修牯头”完成“惩罚”任务,整得“修牯头”最终也只得向饶老师讨饶。

当然,如果你以为“大米先”只会一味严厉那就错了,其实她在严格要求学生背后,更付出了深深的爱。我们当时所处的上世纪七十时代,因物资匮乏,生活艰难,不少同学还常无法吃饱穿暖。“大米先”看到困难学生总会以慈母之心相待。有名学生叫阿约,因穷困买不起鞋,大冬天打赤脚上学,冻得鼻涕直流,“大米先”动了恻隐之心,竟拿出自己孩子的胶鞋借给他穿,感动得阿约差点当场落泪,至今还对“大米先”连连称道。“大米先”帮后进学生留堂补课,却从不收取分文。有时她把做了错事的学生带回自家,边做饭边监督学生完成抄书背书,如果到了饭点,她还打一碗饭给饥肠辘辘的学生先垫肚子,边吃边语重心长教育他要改掉不良恶习,最后还亲自送学生回家,叮嘱家长配合教育。据说那个原本人人嫌弃的“修牯头”,也在老师家“蹭饭”多次,最终经耐心教育修成正果,各种臭毛病逐渐减少,长大后还当兵进了军营。

“大米先”到61岁才离开心爱的教学岗位,退休后她在家相夫教子,为人低调,对单位和对别人要求甚少,对子女教育却十分严谨,俩儿子大学毕业后都像她一样成为光荣的人民教师,她丈夫也是一名中学语文教师,是令乡民敬重、货真价实的“教师之家”。

去年中秋节恰好也是教师节, 97岁的“大米先”过完一个难得重叠的“双节”之后,终于安静离开这个世界。虽然“大米先”生前从教近四十年,桃李满天下,但直到临终依然保持低调为人品性,据说她再三交代子女将她的后事从简,除家中亲人外尽量不打扰惊动其他人。我们许多她曾经的学生,都是在事隔近半年后,才知道她已经离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