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割稻声


■ 刘中华

小时候夏季农忙为了抢收,更是为了避开午间火辣辣的太阳,我们往往会选择月夜割稻。

那时,农村邻里间干农活、盖房子都是互相帮助的,没有工资。于是,跟邻居吩咐一声,便来帮割稻了。

吃过晚饭,月亮从东山刚刚露出一丝光亮,人们便来到了田间。夜晚割稻,我们一般不选有水的大冬田,我们选干燥、大块、路途较近的好田。

来到田间一弯腰,拉动镰刀,“刷刷……刷刷……”,山谷口、田塅间,背西向东,迎着月色皎洁的清辉,开始割稻。

柔和娇美的月亮,那是人间所能看到的最美天体,她不似太阳,只在朝夕绚丽出霞光,映红着天空,她始终如水般倾泻,偶尔淡云如纱遮住了她柔美的面庞,不一会儿又亮灿灿地照耀着大地。那是一盏硕大的明镜,给千古文人生发出多少动人的诗篇。“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张若虚一首《春江花月夜》便有着孤篇盖全唐的美誉。我家乡有条穿村而过的河,虽然不宽,自然不敢称“江”,但我有稻田在河边,立于田埂之上,望见微波荡漾中月亮投下散碎的银光,心中便能涌起一股力量,从而振作精神,挥动镰刀……

万事开头难,田埂边的稻子长得最好,但稻根部也较多杂草,所以要耐心割开。起先,大家会一边割稻一边唠唠家长里短,谈谈国家大事,村里村外的大小新闻、风流逸事。谈着谈着,大家便没了话题,只顾专心致志地割稻了。

夜晚割稻一般留下的禾稿较长,前进的方式一般是像当时插秧一样六、七棵一行一往直前,也有左冲右突、全面推进的。大体连割十株稻子便满手了,用右手把左手的稻叶圈绕扎紧,便交叉放到身边稻堆上,稻堆的叠放以放不下了尚不会倒下来为止,有些地方的习惯是不把稻叶缠扎的,就那么随手一丢,丢成一堆,也不交叉,这图了割时的便捷快速,在打谷脱粒时抓稻把就乱乱的,易掉秆不好抓,脱粒后扎把稻草也不方便。

割着割着,前方的稻穗忽然晃动起来,大声“荷……”地一叫,一边用镰刀猛拍一下稻子,“呼……”地,一只大鸟蹿起来,拍打着大翅飞离而去。如果没有飞起的鸟儿,而是稻穗往前更加“希里嗦啰”地晃动,那多半是一只硕大的野兔受到了惊吓。这些都没什么可怕的,最令人惊悚的是脚边忽然感觉有滑滑的东西趟过,借着月色定眼一看,是一条长长的黑蛇,“啊……”我丢了镰刀转身逃走,吓得很久不敢回去,即使父亲过去把蛇赶走了,我也失魂落魄地怯怯心悸。

夜渐渐深了,点点流萤在明亮的月光下忽隐忽现,一阵晚风吹来,凉凉爽爽的如饮冰露,蟋蟀在草间“唧唧……唧唧……”地鸣叫,蛙声时断时续,天地澄静,山色如黛,披上了一层墨绿色的衣裳,山腰间,河面上,飘荡着一层水雾,如烟如纱,轻绕淡浮,氤氲出小村的一片宁静,除了远方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或鸡鸣外,就唯有三五户农田传来“刷刷……刷刷……”的割稻声,伴着絮絮碎碎的谈话声,在明月的清照下时起时消……这是个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夜晚。

快要割完时,妈妈便会提前回家煮点心给大家做夜宵,犒劳感谢一下帮忙的亲友。其实也没有什么大鱼大肉,只是煮一些地瓜粉配粉干,我们方言叫“勒糊辣”,配料讲究一点的有加些小虾米或猪油渣或者干萝卜线。

同龄少年割稻都有一股好胜赛快的心理,记忆深的是在河田中学念初一时,班上文娱委员李桂兰是个漂亮少女,扎着长长的辫子,有一个月夜,她请我们七八个男女同学为她家收秋稻,我们感到很新鲜有趣,在那广阔无垠的河田田塅,月大如白瓷、似冰盘地高悬于天空,星子稀疏,淡淡地眨闪着眼,我们干活相当卖力,同学一起,都不甘落后,很有比赛谁割得快的劲,一块很大面积的长方形稻田,十点多些就割完了。回到她家里,她妈妈早早地煮了一大锅粉干给我们吃,劳累的我们稀里哗啦地狂吃了个饱,心满意足地踩着西斜的月影回校,一躺到床上就进入了梦乡。

在大田塅割稻时,由于每块田都是面积相似,所以一定要找对自己的责任田,曾经听说就有过农户在朦胧月色下把相邻的稻田以为是自己的割错,第二天被发现,幸好被错割稻子的田主并不介意,蹲下身也帮对方细细割完,邻里间宽容谅解的朴素情感在无意的错割中彰显,这是多么和谐的乡村情感,我想月里嫦娥看见,也会发出会心一笑。

今天,我因事回家,一路有意地观察农田的庄稼,竟然惊奇地看到所有的农田都种烟植芋,因为种烟与种槟榔芋比种水稻的收入明显较好,我们家乡春夏已基本没有人种稻了,邻里帮工已成了过去,摘烟叶、挖芋头,请人都要付工资了。延续了几千年夏收夏种的农忙“双抢”消失了,月夜,更没有人割稻子了。“寂寞嫦娥舒广袖,月下已无割稻声”。

“刷刷……刷刷……”皎洁月色下的割稻声,只有在记忆的深处响起,只有在虚幻的梦中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