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那棵桂花树


□ 雷定茂

我的童年,有一半是在谢坊度过的。谢坊是外公家,重叠的围屋,藤蔓高缠的后龙树林,双竹简倾泻溪水的湖,清晰又模糊的人们,这些远去的景象构成了透明而恍惚的光影。老桂花树独自伫立在老仓库,似老人,踟蹰,苍老。

谢坊的老仓库远离围龙屋,田塬中浇注出大片水泥地,是晒谷场。一幢宽大的谷仓,屋檐下挤着一架架木风车。筲箕、樘耙、谷箩,巧妙地占据屋梁空间。每当傍晚收谷场的时候,它们便像蝙蝠纷纷飞到了晒谷场上。那些晾晒好的稻谷,装进箩筐,挑进谷仓。人们挽紧箩绳一端,踮起脚尖走上板梯最高处,倾倒谷箩,数以千斛的谷山,谷粒顺势下滑,似无数灿烂的精灵在奔跑……

谷场收净,夕阳温柔,人影拉长,这里便成了围龙屋之外的另一个快乐天堂。踢毽子的,跳绳的,玩“接电”游戏的……孩子们奔跑嬉闹,家狗跟着追逐吠叫。水泥地面经过打磨抛光处理,特别适合玩滚轴车。滚轴车钉成三角状,前面设置可转动的横杆,当方向盘,侧旁钉上木条,往上一提便是手刹,后面钉上木板,便是座位了。坐车的孩子用双脚控制方向,有人推后背助力。滚轴车飞驰,一连串“霍霍”的摩擦声响,令人兴奋。桂花树在晒谷场南面,地势略高,像个慈祥的老人。

这是一株八月桂。农历八月,即新历9月学校开学后,桂花就开了。淡黄色的碎花,蕴藏无穷的香巢。风往哪吹,香便传到那。人们闻到香气,互相传递信息,谢坊的桂花开啦!香啊!嗯,桂花是开了。真香!走在路上,一阵风吹来,冷不丁一团芳香拂面,仿佛掠过了一位妙龄女郎。

那时,它是全村唯一的桂花树。没有人知道树龄,也没人敢说桂花树是自家的。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它只属于谢坊。桂花盛开的时候,其他姓氏的小伙伴想来折枝,被谢坊的小伙伴围攻。仓库旁几只凶猛的大狗,战力超强。期待窃香的,总是乘兴而来,铩羽而归。

现实生活中,谢坊人并不重视桂花树。从地面到两米多高处,桂花树像电线杆一样无枝无杈。人们每年都要使用长木梯,爬上去砍枝条,不让它的枝叶充分伸展,避免遮挡阳光,影响晒谷效果。桂花树开花时,仅是一些坚韧的枝条簇拥在驳节旁,远远望去,就像一支灰黑的法杖发了芽——花枝有限,这也是不让他人染指的原因之一。桂花树旁边有几块磨刀石,刀够不够锋利,剁一下树就知道了。经年累月,树上都是刀斧留下的伤痕。没人觉得不妥,树自己会痊愈。树的一侧是篱笆,保护菜园。树下是乱石、狗尿、猪牛粪,还有打滚的母鸡。树上打着马钉,有时挂着扁担、水笊,有时靠着粪勺。谢坊人对桂花树更普遍的看法是,这树又老又丑,又不能像果树一样结果,拦在路中间,每年还得爬上去砍枝条——除了开花的季节,它简直一文不值。

时代变迁,老仓库越来越破旧,逐渐拆除。晒谷场面积越来越小。屋角的枫树砍倒了,箩筐大的树墩一点一点地腐烂、消失。马鞍陂的大松树曾是人们挑柴歇脚的天然木寮,被锯成了好几段。为了烤烟叶,山上的树木一度被砍伐殆尽。箬山的老杨梅树从根部锯断,晾干后肢解,变成烤房里熊熊的火焰。这些没什么用的老树、丑树,终于派上了用场。有一天,机耕道往山林延伸,桂花树成为首要障碍。要除去这无主的、没什么用的老树,没人提出反对意见。一番刀砍后,桂花树套上了一根棕索,用拖拉机拖曳,没加多大油门,“啪”的一声,树从底部折断,四仰八叉倒在地上。树干一度遗弃在原地,发黑,慢慢枯朽。偶尔路过的人踢上一脚,漫不经心地说,这是老桂花树啊!以后不会再开花了。

多年后,我常常想起那株桂花树,也思索那片土地上的人们。他们怎么对待桂花树,便怎么对待他人、家人和自己。我有时心怀悲悯,有时又觉得自己可笑。政府开展美丽乡村建设,村里一度广泛种植桂花树。马路旁一排排月桂,每个月都吐蕊送香。有些人家的院子还种了名贵的“金桂”“丹桂”,修整得像宝塔,喜气盈门。这让我更加怀念那棵老桂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