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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印记

□ 杨晓松
一代人,自有一代人挥之不去的记忆。
在我眼里,乡村,是盛放这些记忆的容器。容器虽在,可容器里盛放的东西,却渐乎渺远了。好些记忆——那时的人,那时的景,那时的物,那时的事,那时的气息,逐渐堙灭在了光阴的流逝里,乡村发展的进程中。
乡村,唤醒我们记忆痕迹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家中的老房子,自不必说。独留下残缺的一部分,还觅着些残缺的记忆的气息。又幸这残留的一部分,留住了一间猪栏。
这间猪栏,在老房子外的一角。
乡村养猪,本是寻常。哪家不是屋旁房角寻块地方,盖上简易的一两间猪栏,养上三两头菜猪或一头母猪,既可食些家中的剩菜剩饭,还可贴补家中收入。我家的猪栏,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建。
虽说父母亲不养猪,好多年了,猪栏却一直保留着。即便前些年政府出台政策,拆去猪栏有补贴的情况下,父亲也不为所动,仍旧保留了下来。
父亲说,留着,可放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我想,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情感使然吧!后来,父亲找了些木板或竹筒,叮叮当当忙活了些天,整了几个长长短短的兔栏,放在猪栏里。自此,家里的兔子,都圈养在猪栏里了。
然而,这于我,远不止这些。
这间猪栏,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那时,父母亲刚分家,穷。困顿的日子里,父母亲领着我们兄妹仨过活。建猪栏,是父亲分家后做的第一件事情。父母亲肩挑手提,狠心请了个泥水师傅,终于砌了起来。父亲工于设计,在两个猪栏的中间,设计了一个存放猪粪的地方,清扫方便得很。猪栏正面设计了一条排污小沟,沿着小沟,流进了用水泥浇筑的蓄污池。这样,污水无法横流,最大限度确保了家居环境。这在当时,绝对是父亲的超前和远见。最令人拍案叫绝的,是猪槽进食的设计。喂猪的人,不再高举装满猪食的猪勺费力地探进猪栏对准猪槽倒食了,只在猪栏外的进食口舀进猪食,猪食顺着那口,稀里哗啦流进了里面的猪槽,又是轻松方便得很。我不知道这是父亲的创造呢,还是有所借鉴,但对于经常喂猪的我们来说,是受益其中。
我总说父亲,要不是命运使然,随便选个职业,都将是行业的标兵。
父亲只是呵呵淡然一笑。
命运弄人,大抵就是这样的吧。
我见过最简陋的,只一个长形的石头猪槽,放门前的平地上,连围栏都没有。喂食时,主人提一桶猪食,边走边唤,一头母猪领着一群小猪,大摇大摆、憨态可掬地围拢来。母猪边吃边哼哼,小猪则一个劲地叫唤,不知是为吃不到猪食不满,还是为被别的小猪挤落生气。
还见过用参差不齐的木棍围将起来的四方形的露天猪栏。一头菜猪就关在里面。天当被,地当床,过得怡然自得。还见过楼上住人,楼下关猪的建筑。怕是主人十分留心的缘故吧。那年月,猪,是一笔多大的财富!
所以,能像父亲这样,正儿八经砌一栋富丽堂皇的猪栏,足见父亲内心的做事风格和品性了。
有时,我会想,若是猪们生性挑剔的话,该是怎样的结局?
那就是作死。好在,猪们生就一身不挑剔,豪气,来者不拒的性情,日子才过得安然自若,无忧无虑。
源于此,猪们的食材就简单而丰富了。或大薸,或小薸,或凤眼蓝,或地瓜,或地瓜藤,或芋头秆,等等,随着时令捞取、摘下。除了小薸,其他饲料是要剁小剁细的。一是便于煮,二是便于吃。母亲剁得粗糙,粗枝大叶;父亲剁得细致,如艺术品般。母亲嫌父亲耗时费力,父亲骂母亲大大咧咧。实在忙不过来,也唤我们兄妹仨去剁,但剁得比母亲更粗枝大叶。在蒸煮时,父亲或母亲还要加工,补剁一番,但从不责骂我们。
蒸煮猪食,都是在晚上饭菜准备妥当后。母亲炒完最后一道菜,将一天盛放的泔水倒进前锅里,再倒进或大薸或小薸或凤眼蓝或地瓜或地瓜藤或芋头秆,满满当当一大锅,盖上锅盖,烧旺灶火,任由猪食沸腾翻滚,直至熟烂。一锅猪食,分三餐,甚至更多。翌日喂食时,就用铁铲打食。冲泔水,或冷水,撒些米糠,搅拌匀后,即可喂食。
有时,父母亲因为田间劳作疲累,会为谁去喂猪吵骂起来。
有时,我们兄妹仨也会为谁去喂猪而争吵。
有时怨气不过,我们就将气撒在猪们身上。一勺接一勺,一桶猪食,全倒进了猪槽里。猪们的长嘴伸进猪槽里,“咕噜咕噜”的,不知是玩还是吃。我们不管这些,拎起空桶扭头就走。或者,看哪头猪不顺眼,就活该它撞在枪口上,举起猪勺就往猪脑门上猛一敲,那猪就“嗷嗷”边嚷边后退着走开了。但也有顽强的。就再猛敲几下,直到它嗷嗷地走开,才罢休。
这些,我们是不敢告诉父母亲的。
最神圣最满足,当是杀猪了。杀猪前夜,父母亲早早起了床,烧火,煮水。待屠夫拎着各种刀具来到家里时,两锅水已经煮开了。父亲虔诚,杀猪前,烧支香。家里厅堂摆好了两条条凳。父亲母亲就帮衬屠夫,把肥重的猪抬到条凳上,侧卧。猪嗷嗷大叫,声音凄然,惨然,不绝于耳。随着屠夫尖长的屠刀一进一出,猪血就哗啦哗啦从猪颈处流进备好的大脸盆里。猪,叫得更惨烈了。屠夫与父母亲死死摁住挣扎的猪。最后,终于不再动弹。屠夫就叫母亲拎来热水。一桶又一桶,一勺又一勺,泼在猪身上。屠夫伶俐敏捷地用屠刀刮去猪毛。全身净后,开膛破肚。内脏,还是温热的。拆骨,切肉,翻肠,一切井然。天刚放亮,猪已杀完。大肠、猪脊肉母亲也煮好了。父亲陪着屠夫,边吃边聊开了。
猪栏静默,但记忆温存。
下一代的孩子,猪栏渐渐淡出了他们的视野,自然体会不到其间的滋味。只是无端想起,这些喂养我们童年记忆的东西都荡然无存后,我们,又该如何面对纷繁变化的生活?
现在似有所悟,当年,寿年近百的爷爷内心里为何总有一丝萦绕不去的焦灼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