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年糕


□谢春武

我有几十年没吃烙年糕了,在岁末之际,不由得思念起它的味道来,思念起家乡的老舂房……

炸年糕是小吃,年糕蒸熟后切片下油锅炸。老家烙年糕却是用生米粉团,大米与红糖的融合,在铁锅的油烙下,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小年后,家家户户必蒸年糕。深褐色的年糕静静地躺在簸箕里,老家称一“床”年糕,极言其重,得有十来斤。年糕,是过年的象征,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切一条年糕,剁一根鸡腿,是年节里敬奉神明的供品,是回娘家走亲戚的上好礼物。

说起烙年糕,就从老舂房开始吧。

柳河东有诗句:“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这“欸乃”声,同样是家乡小溪边老舂房里最悠远的声音,3米多长的大方木架在石轴上,长的一端嵌着个圆滚光亮的花岗岩大石杵;另一头,在一个门字框扶手支撑下,两三个人齐整地一脚一脚踩下去,石杵起起落落,砸在大石臼中。这“欸乃”声,从剧烈摩擦的门轴中传出,回旋在老舂房的角角落落,畅然而悠远。一声“欸乃”后,石杵与石臼撞击,“嘭”的一声。“欸乃”的悠远,石器碰撞的闷响,这从小听惯的小调,无论行走到那里,都难以忘记,是记忆里最美的乡音。

我时常想起舂房里的画面:妇女背着娃蹲在大石臼旁,随着石杵的升降,她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拨弄石臼里的大米。娃儿盖在大红牡丹花的背罩里沉沉睡去。另一头,“欸乃”声里,我看见娃儿半露的头和小脚随着母亲的身子一晃一晃,岁月更迭,这凝固的时空温暖在心里,是儿时最美的画卷。

“欸乃”声里,那井水浸了一宿的大米慢慢磨出雪白的米粉。

灶膛已噼噼啪啪燃起大火,红糖在大铁锅里慢慢融化,逐渐变成糖浆,母亲紧握大铲不时翻搅,渐次起泡轻沸。当落入水中的几滴糖浆凝成如桂圆肉般形状色泽时,生糖熬熟。熬熟的糖浆滚烫却不动声色,缓缓泻入米粉中,随着双手有力揉搓,木盆里雪白的米粉渐渐变成明黄的一大团,带着乡野农家的粗犷,浓稠厚重,弹性十足。

母亲将这沉沉的一簸箕米粉团置于前灶的大铁锅里大火猛蒸。蒸前,母亲总不忘盛一大碗甜米粉团,这清亮的米粉团便是烙年糕的原料了。

灶膛里火力大开,前灶的木锅盖腾腾升起热气,锅内瓷疙瘩嗒嗒作响,火力传至后灶,已减了不少,正是烙年糕的恰到火候。母亲唰唰切一大块肥猪肉扔进锅里,待肥肉逼出油,夹住在锅底四处均匀涂抹,铁锅慢慢冒起青烟,带着猪油清香。此时,挤一个甜米粉团,在掌心摊成饼状,入锅,“哧哧”声中,柔软的米粉团慢慢变成焦黄,一面烙完翻过一面,甜香、糯香、焦香一起从锅里漫出。

刚出锅的烙年糕,巴掌大小,焦黄的外皮油光可鉴,还滋滋冒着细油泡。外酥里嫩,咬上一口,牙齿穿过薄而酥的皮,马上触及温热柔软的甜香,糯米的清香夹杂着红糖的温润,这是农家小品、大地恩赐。

烙年糕需趁热吃,凉后僵硬如残瓦,口味大打折扣。这烙好的第一批年糕,母亲会迅速用盘子装好,放在小竹篮中,嘱我送到隔壁的乡邻家,她边装盘边吩咐,“笑花婶三块,淑卿婶两块……快去快回,回来就可吃了。”于是,我挎了篮子,在竹影梨花中往白楼仔飞奔而去。

许多年来,我无数次想起这个味道,那充盈厨房的温暖酥香,是一种静谧柔和的家的味道,不是吗?寒冷的腊月,一抹阳光掠过屋瓦穿过一条条黑漆的窗楹照在土灶上,光影斑驳中,我和大妹围在灶旁,小妹在母亲的背上,在柴火燃烧的噼噼啪啪声中安静等待着烙年糕。尽管家贫穷、简陋、破旧,但灶膛里明亮的火光,一样轻抚我们红粉皴裂的脸蛋,烙年糕一样给我们带来田野丰收的希望。

烙年糕仅是汉字的书写,在老家,年糕名“蒸仔”,言其蒸的时间之长;烙年糕名“火铲粄”,其大小色泽正如土灶里掏灰用的长柄小火铲。这些家乡的吃食,似乎在乡音里才有最美的滋味。

再回到家乡,绿竹依稀可见,老舂房早已偃旗息鼓,残破将颓。我的乡音在这里终究能找到归宿,但那声声“欸乃”,那烙年糕的甜香,它们的归宿又在哪里呢?也许只在记忆中!